燭幽還沒開口,星魂就已經冷叱:“樂人乃賤籍,上次你求她去作教習已然逾矩,此次竟想讓她代你們奏樂?”
“這……”先前燭幽好說話,所以樂府令才抱着希望而來,卻沒想到今天遇到了攔路虎,一時啞口無言。
燭幽卻問:“情況很嚴重麼?雲中君不是一直在宮中替他醫治?”
“秦法嚴禁宮人口舌,下官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樂府的琴師折損了大半,這樣下去全然不是辦法啊。”他聽出燭幽還是對嬴政帶有關心,便接着勸,“樂府中人确實都是奴籍賤命,死不足惜,可對王上的病情毫無助益,這樣下去也是得不償失。大人您不憐惜樂人們,也請考慮一下王上吧!”
星魂卻不這麼認為:“若有這番必要,雲中君自會來尋你。嬴政本來就對你心有芥蒂,區區樂府令一求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就進宮去,不行。”說罷就撤下了隔音的結界,正好店家的羊肉已經切好了,他就和大司命一同進店去了。燭幽也覺得星魂說得沒錯,便拒絕了樂府令,他雖然洩氣,但也從星魂的話裡聽出了轉機,慢慢冷靜下來倒稍微放下了心。
果真如星魂所言,第二天雲中君就從宮裡出來把燭幽一道接了去:“王上的頭痛複發了,你看你能不能奏琴導引一下他的神思。”
“這麼嚴重嗎?”燭幽有些驚訝,明明在他們來鹹陽之前雲中君就已經為他治了一段時間了,那會兒不都很順利麼?怎麼會又突然複發,甚至比之前還要嚴重?
雲中君皺着眉頭:“帝王之心不可測啊……”嬴政對于政事事必躬親,朝乾夕惕少有休息,心思深沉思慮衆多,這些都是頭痛的根源,就算用藥再好,他不配合調整也是白搭,然而恰恰是思慮之事不是說控制就能控制的。
燭幽撇了撇嘴角,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們兩人到達章台宮時,正是嬴政午後小憩的時間——他以往并沒有這個習慣,他一向精力充沛,直到被頭痛所困擾,這才在雲中君的建議下安排了這個休息。平日裡他午睡的時間不長,睡得也淺,但今日雲中君刻意在殿内燃的香裡多加了些成分,此刻屏風後的嬴政呼吸綿長深沉,一聽就是在熟睡。燭幽坐在屏風之外,輕手輕腳地把琴放下,手指輕撥,奏響一曲《神化引》。此曲乃莊子所作,又名《蝶夢遊》,“其趣有飄然脫灑,其神與物俱化,想像乎浮空明於林泉大麓之間,同蜂蝶之所翩翩,而忘於形骸也”,正好适合嬴政這樣思慮過重的人。
綿長的琴音宛如柔絲輕輕地托住了嬴政因為術法輔助而遊離的神思,将那些離亂糾結的思緒輕緩地剝離開,一條一條地理順,帶着它們在半空中浮遊。燭幽并不能看到那些被壓抑着、隻能在夢中出現的神思到底是些什麼,但她卻可以感受到其中深厚的痛苦和恨意。他竟如此不開心麼?這些因為他的睡眠而離散出來的神思裡竟然連一絲一毫的歡欣都沒有。
難得睡得深沉的嬴政感覺自己好像模模糊糊地做了個夢,但那個夢一團糊塗。雖然夢原本就是毫無邏輯的,可今天的夢卻不一樣,他感覺自己仿佛在什麼地方漂浮,那裡一片混沌,雖然周圍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摸不到,卻令他異常的安心和放松——這對于他來說是格外久違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在母親的懷抱裡。從趙國回到秦國之後,母親在他的生活中就變成了一個符号,越來越模糊,母愛和溫情也離他越來越遠,最後竟定格為刀劍相向。而如今,趙姬的面目他都已經不記得了。有時候他甚至會問,母親除了帶給了他生命和纏綿餘生的痛苦之外,還剩下什麼?他将這一切當作緊握至高無上權力的代價,然而這樣的權力可以安慰一個人受傷的心靈,也可以熾熱一個人潛藏的恨意,他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更多,以至于他偶爾也會懷念小時候,雖然清貧艱難,受過頗多委屈,咽下過許多痛苦,但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竟然也可以成為深藏在他心底的一顆糖果。就像現在,他緊跟着一隻水藍色的蝴蝶小跑在曲折幽深的巷子裡,他記得那條路,那是回家的路,隻要走到胡同的盡頭,溫柔的母親就會伸出雙臂迎接他……
嬴政從沉眠中蘇醒過來時頭已經不痛了,他好像經曆了長途跋涉之後得到了充足的休息,身體難得地告訴他滿足。殿外有沙沙的雨聲,輕柔舒适,溫度似乎比先前降了些許,身上蓋的薄被帶給他恰如其分的溫暖,令他不由自主地又閉上了眼睛。殿内的香已經換過了,是他熟悉的那股醒神香的味道。頭腦逐漸在呼吸中清醒起來,他從床上坐起,侍者為他遞來一杯清水,披上了衣服。
“什麼時辰了?”
“回王上,已是申時了。”
嬴政聞言一愣,他竟睡了這麼久?
“雲中君呢?”
“大人去制藥了,奴這就去請他。”
“嗯。”嬴政将清水一飲而盡,感覺精神好了許多,再沒有先前頭痛後的疲倦。他起身準備接着去處理政務,忽然想到自己在睡夢中好像聽到了一陣琴聲,與從前聽到的都不同,空靈清新,令他睡得安然,便問,“今日的琴師是誰?賞。”
“是。”
于是雲中君晚間歸來時帶給燭幽一把琴:“王上賞下來的。他的症狀已有好轉的眉目,你且再随我去幾日吧。”
燭幽點頭應下,望着琴上刻的“繞梁”二字,默然無語。大司命從旁路過,見之道:“繞梁不是已經被砸碎了麼?這是仿的?”
“……應該是吧。”燭幽倒是不在意這到底是什麼琴,反正她有渥玙之樂,隻不過不好帶進宮去,現在有了這把繞梁倒是方便了許多。說着她指尖輕拂琴弦,的确是餘音繞梁,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