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回來了,何不敲門呢?”荀子很驚訝,但他的語氣仍然溫和,雖然與她數年不見,卻沒有疏離,他還是和當初一樣地對她。
燭幽朝他跪下,行了大禮:“夫子。”
“起來吧。”荀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虛扶了她一把,“來得不巧,我正好有早課,你先在半竹園等我吧。”
“好,多謝夫子。”
燭幽以前經常會過來荀子這裡,大多數時候都是來上交抄好的各種書——自從認識韓非,她的人生就産生了巨大的扭曲,比如她從來想不到自己竟會被罰抄了那麼多書。當然,闖了禍抄書這事兒不會隻有她一個人,韓非也抄,但他總能軟磨硬泡地躲過,隻有燭幽這個老實孩子總是抄完,号稱以一己之力養活了山下一戶烤制竹簡為生的人家。
燭幽進屋之後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從書架上随手取了一卷竹簡下來,一看竟是自己的字迹,是一卷《易》。旁邊挨着的是各種字迹各種版本的《論語》、《春秋》、《詩》等等,還有她默的《九歌》、《離騷》,另有單獨的一層放着韓非自己整理謄抄的他的文集。荀子竟把這些都挑挑揀揀地保留下來了,這也是令燭幽沒能想到的。
燭幽把《易》放了回去,拿起了旁邊的《詩》。這卷還是她的字迹,其實她極少被罰抄《詩》,隻有那麼一次。韓非喝酒沒錢,人家不準他賒賬,就讓他以勞力抵債,但是他欠得太多,不知道要勞動幾天,他不願,腦子一熱借了錢去隔壁賭坊賭一把。韓非的賭運很好,那天也是,一激動就赢多了,赢多了就被老闆誣陷出老千,然後就被綁了。燭幽為了找他掀了大半個桑海城,最後終于把差點被丢海裡的韓非救回來。這一路不僅打了人,還一把火把黑賭坊給燃了,險些點着了整一條街,後來官府上門的時候荀子差點沒打斷他們兩個的腿。這件事兒以韓非出力幫官府把這幫為非作歹坑害百姓的勢力連根拔起作結,勉強免了燭幽的罪過。但官府的事兒結了,荀子那兒沒了結,兩個闖禍精被禁足抄書,每本一百遍,為山下那戶做竹簡的人家創了一大筆收。為了完成任務,兩個人在藏書樓裡相對而坐,沒日沒夜地抄了整整一個月,還多虧了韓非利用了他的好人緣,鼓動了大半個莊子的人一塊兒抄。荀子檢查結果的時候差點兒沒被他又給氣死。
燭幽看着看着就發現不對,這一卷上的字迹越來越走形,完全不符合她的風格。她把竹簡更展開了一些,赫然看到後面全變成了韓非的筆迹。他的字很好認,因為很好看。那個時候韓非這麼好心地幫她也抄了?燭幽奇怪之下再仔仔細細地辨認了一遍,卻發現前面的也不是她本人的字迹,而是韓非仿的。他不僅好心了,還好心到了幫她抄的時候連字迹也模仿了……
那段記憶赫然清晰,陰雨綿綿的季節,她和他對坐在桌案前,她困得直打哈欠。韓非倚在旁邊轉着筆,墨水飛濺,她被甩了一臉都懶得理。
“啧啧啧,你這個字,肯定會被罰重抄的。”
燭幽眼皮沉重,無意與他鬥嘴,腦袋一點一點的,筆下也沒停。
韓非無奈地說:“你怎麼這麼實誠呢?”然後伸出一隻手,比了個二,“二兩銀子雇我吧,我幫你抄今天的。”他早就把任務派發給各位仗義的同門了,自己也就意思了幾卷。
“不想待着就去睡。”燭幽罵都懶得罵他,又一個哈欠,眼角擠出一串困倦的眼淚。
韓非還在讨價還價:“那一兩……半兩!不能再少了。”
“你還是去睡吧。”
韓非覺得甚是遺憾,又倚回去了。
後來燭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着了,早上被陽光晃醒的時候趴在桌上,昨晚的最後一卷的字迹被她的臉糊成了一團墨迹。她揉揉眼睛坐直了,看到韓非也趴着,口水流出一片,極其有礙觀瞻。她清點了一下堆在身旁的竹簡,驚訝于昨晚雖然困得神志不清了效率也如此之高。結果竟是……他幫她抄了,後面無法再維持她的字迹應該是他也困極了,否則一定做得天衣無縫。
這卷竹簡就和那五十五兩銀子一般,往她的心上狠狠地一刺,那種難言的痛楚就緩緩地蔓延開來,令她整個人都忍不住瑟縮。她盯着那些不甚規整的字,指尖緩緩拂過,能感受到墨迹堆積的凹凸。她一眨眼,“啪嗒”一聲,一滴淚水就滴落上去,暈開了字迹割裂處的一行,正好是《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