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極少對月神發脾氣,連重話都很少說,他尊重她,抱着合作的态度,但不代表他真的覺得她以及她代表着的陰陽家與他平等。他是王,已經習慣了高高在上,所以受不得意料之外的忤逆。他要燭幽回鹹陽,那邊卻向他回複,她傷重不治,已經死了。他沉默地盯着站在下首的月神,忍無可忍地将卷軸丢到她的腳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就算死了,屍體也要送到寡人的面前!”
月神淡然地将卷軸拾起,并不多言語,這襯得嬴政格外地暴躁。他在上首咳嗽了兩聲,感覺腦子愈發混沌了,不由得伸手扶住了立柱。這幾日他的病不見好轉,反而有益發嚴重的趨勢,于是他的心情就更差,他指着月神道:“滾!給寡人滾!”
趙高慌忙上來扶住他,吩咐人端藥過來:“王上息怒啊,不要傷了身體!”
嬴政一把将他推開:“你也滾開!都滾!”
她怎麼可以死呢?她答應得好好的,他用親手做的泥偶換來她歸來的承諾,她怎能如此待他?而且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他提出要她回鹹陽,她就恰到好處地“死”了?他自然不相信她會死,他甯願相信她是利用了他的信任拿走了韓非的遺物,妄圖遠走高飛,那他豈會令她如願?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想逃?不可能!她就算是死了,化成灰了,他也要将她綁在身邊,他就等着看她的屍體,他就要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交出個像樣的東西來騙他!
收到月神傳書的星魂并不意外,他正在制作傀儡,最為精緻的、完美地複制了活人的傀儡。他拿着傳書去找燭幽,等着她醒來對她說:“我做了兩個傀儡,一個是你,一個是嬴政。‘你’當做你的屍體送回鹹陽,‘嬴政’你想要很久了,等你能起身就能欣賞了。”
燭幽愣了愣,想着星魂還是嘴硬心軟,她也是因禍得福,好歹要一個傀儡的願望竟這般陰差陽錯地實現了。不過她也還是擔憂,這樣欺騙嬴政真的好嗎?萬一嬴政看出來了,那整個陰陽家都會遭受滅頂之災,東皇太一竟也會同意這樣胡鬧嗎?
星魂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無所謂道:“反正在鹹陽面對雷霆之怒的是月神,她在陰陽家高高在上,拿下巴看我,那就好好地在嬴政那裡受受白眼好了。總之你不要後悔就行。”其他的,他也就不說了。
後悔嗎?從此之後再也見不到嬴政,以後會後悔嗎?她自己也不知道,但燭幽覺得自己想聽的并不是這個答案,可她也問不出别的,她每日能有半個時辰左右的清醒時間就不錯了,其餘時間都在渾渾噩噩地做夢,夢一些零散又奇怪的事情。其實做夢也很消耗她的精力,這便導緻她清醒的時間裡有一大半是無法正常思考的。
星魂又陪她坐了一小會兒,告訴了她一些外界的消息,比如秦軍已經再次開進了楚地,比如昌平君已經叛秦回楚,正帶領一股抗秦的勢力與王翦的大軍對峙,比如墨家、農家和道家陸陸續續都有些事情發生。星魂說話的語氣平平,不大一會兒燭幽就聽睡着了,他便回到自己的居所,挽起袖子接着做傀儡。那些傀儡雖然栩栩如生,但歸根結底還是假的,就像他為了救燭幽給她換了一顆心,而那顆心也終究是死物,并非長久之計,隻是讓她苟延殘喘下來罷了。燭幽最好留在陰陽家,去鹹陽的舟車勞頓于她而言是緻命的,在他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之前哪裡也不要去。他未曾想到她會出這樣的意外,他以為……她會像之前那樣……星魂皺着眉停下手,與燭幽相差無幾的傀儡躺在他面前的台子上,胸腔還未縫合,隐隐可以看到埋藏在骨頭和肌肉之下的一顆鮮紅的心髒。
“真難辦啊……”
就在他發出這聲感歎之後,大司命在門外敲了敲門:“星魂大人,湘夫人回來了。”
“好,我收拾一下就過去。”星魂擦了擦手,淡淡地應了,希望湘夫人帶回來的是好消息。
嬴政已經不知道這是他最近第幾次夢見他加冠時候的事情了,他站在各種天氣的雍城,有時候正陽光明媚,有時候是陰雨綿綿,有時黑雲壓頂,有時霧氣朦胧,他獨自站在台階上望着廣場上發生的一切,那些兵戈、那些呼喊、那些鮮血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面前重演,他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溫習他的噩夢。他好像麻木了,又好像是在期待什麼,他希望有一雙手再度遮住他的眼睛,再度對他說逃開吧、放棄吧、忘記吧。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他的眼前不再有那片溫柔的黑暗,仍是隻餘下刺目的血紅。他轉身離開,進入了宮室,腥風卷起室内的簾幔,他看到蔓延至他腳底的血,他順着血迹看去,盡頭是橫卧的麗姬,她用那支他送給她的簪子了結了性命。她并未瞑目,反而遙遙地望着他,手也正伸向他,好像想向他說些什麼,可他永遠也聽不到了。
這些難道都是對他的懲罰嗎?可他就活該得到這一切嗎?
“……王上,王上!”
嬴政從夢中醒來,薄汗打濕了他的鬓發,身上也黏黏糊糊的,但人卻比睡前清醒了很多。他扭頭看向跪在地上的趙高,他小聲禀報:“王上,山鬼大人到了。”
燭幽回來了,所幸他的璨璨還沒有離他而去。嬴政先前的憤怒突然煙消雲散,他甚至松了口氣,沒關系的,就算她現在不情願回來,他也會讓她以後不後悔待在他身邊的。他從榻上坐起來,想着要先去沐浴,把身上這身汗透的衣服換掉,但卻又想第一時間确認燭幽的情況,便還是說:“讓她先來見寡人。”他就看一眼。
趙高卻沒有動,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王上,這恐怕……恐怕不太……不太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