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沒想過有多少人是這麼想的嗎?”
燭幽驟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昌平君曾問過她的話:她分明是陰陽家的山鬼,難道就心甘情願困囿在鹹陽宮中嗎?從前别人看她像個随侍,現在他們看她像個寵妃,而她今日恰恰以昌平君的角度問了處于相似立場的步光相同的問題,她想起她的回答,稍稍沉吟了一下,道:“世事總難兩全,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君上的愛意,付出些許代價也是應該的。至少現在看來,他予我的慰藉能夠抵消掉那些沒能傳入我耳朵裡的流言。何況他沒有将我劃入後宮當作他的嫔妾,或許我還應該慶幸。”
星魂驚疑地反問:“你覺得他愛你?”
燭幽一愣。
他複又冷笑:“你又怎知他沒有将你納入後宮的想法?”
“他不會有這個想法的。”燭幽選擇性地回避了第一個問題,低頭握着玉樽緩慢地摩挲,廣場上,随從們擔來一筐又一筐的積雪鋪在石磚上,侍女們拿着掃帚将它們整理平整,天色又陰了些,指不定什麼時候又會飄下雪花。她理了理情緒:“趙太後是他心底永遠的傷疤。一個女人,與外界勢力聯系密切、因他而獲得尊崇的地位、與他親密又有渠道了解朝政、有能力掀起波瀾……你覺得他會允許這樣的人再次出現嗎?”
“如今的王權強盛,不會再次因為一個女人而動搖。他如果有這份自信拿捏住你,這也并非不可能。”
燭幽搖了搖頭:“你不了解他……我不會離開陰陽家,所以也不會成為他的某個人。”
“我聽不出來你是不是在遺憾。”星魂語調平平。
“我也不知道。”她松開了握杯的手,扶着矮幾站了起來,“走啊,再來一場。”
星魂若有所思地瞄了她一眼,扭了扭手腕:“奉陪。”
嬴政結束了朝會回到東偏殿,裡面果不其然已經人去樓空,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問趙高:“她去哪兒了?”
趙高垂首回答:“回王上,山鬼大人去後殿廣場和星魂大人打雪仗去了。”
嬴政點點頭:“先去看看。”
他來到後殿看到的比先前的狼藉有過之而無不及,到處都是亂糟糟的積雪,黑漆漆的,雪水也淌得到處都是,流過之處露出了青磚地面,像是潔白的絹帛上被潑了墨。衆人見他來,紛紛跪下行禮,嬴政看着底下打得正酣的兩人,掀開衣袍随意坐到了暖爐邊上,侍女立刻換了杯子上來添茶。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問:“玩兒了多久了?”
步光立刻回答:“大人中途休息過一次,現在才開始一盞茶的時間。”
“嗯。”他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又問,“扶蘇今日在做什麼?”
趙高回答:“今日公子該是在學劍術。”
“叫他過來吧。”随後又換下了特意備來暖身的姜茶,泡了燭幽喜歡的雲崖墜露。
他一邊喝茶一邊注視着她,她脫了外裳,鑲着毛邊的裙袂飄飛,長長的頭發用玉扣扣住了發尾,也跟着她的動作曳動,身上鈴铛的裝飾品正叮當作響。她的動作輕靈流暢,柔韌又有力度,像是在跳舞,但又比舞蹈更加多了一分俠氣,動若脫兔不過如是——可惜她是在逃跑。武藝荒廢的燭幽自然不是星魂的對手,到現在十次有五次閃不過,砸碎在她身上各處的紛飛雪片将她籠得一片朦胧。當然她也尋着機會回手反擊,但寥寥數次命中并沒能為她創造多少優勢,到後來她就隻好全力逃跑,在廣場上上蹿下跳,嬴政看得忍俊不禁,直到她飛身躍上雪墩時一個腳滑,往後跌落。
他忍不住站起身,下意識地想要過去接她,而代替他做到這點的是同樣時刻關注着她的步光,她一個閃身過去墊在了她的身下,然而跌坐在她懷裡的燭幽仍然被緊随其後的雪球正面擊中,星魂嘲笑的聲音躍過雪墩傳入她的耳朵:“如何,認輸嗎?”
已經體力不支的燭幽氣喘籲籲地舉起了白旗:“我打不過你。”
步光将燭幽扶起來:“大人沒事吧?”
燭幽搖搖頭,擡手拍掉砸了一頭的雪,可有些已經化開洇濕了她的頭發,令她頭皮一片冰涼。而嬴政此刻也已經帶着她的披風走到了近前,她的裙擺濕乎乎地纏在一起,原本潔白的鞋子也已經變成了黑鞋,想必已經濕透了,額前的頭發因為出汗而虬結着貼在臉上,臉上也沾着汗水和泥水,令他忍不住斥責:“泥裡滾過了似的,孤都不想讓你髒了披風。”她的披風是新獵的狐皮做的,還鑲了潔白的兔毛。
燭幽悄悄地吐舌頭:“我也不想把它弄髒了。”
但他還是牽過了她濕漉漉的手,溫暖得令燭幽覺得手背刺痛:“跟冰塊兒似的,還不快去洗澡。”
“君上想關心我就好好關心,罵我做什麼。”她趁他不注意往他衣領裡塞了一小撮雪,然後飛快地掙脫了他的手,提着裙擺就往宮裡跑。嬴政捂着脖子,被冰得嘴角抽搐,郗璨璨,今年最多隻有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