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頓時松了口氣:“傳旨趙佗,讓他立刻去找。三日之内必須給朕找出來,八百裡加急送回鹹陽!”
燭幽是被蠱蟲的垂死掙紮痛暈過去的,它經受不了陰陽之力的絞纏,在她的心腔裡瘋狂掙紮,警告她停下來。可是不行,那個刺客是想傷害嬴政啊,就在這樣的日子,在這樣的地方,她怎麼能允許這件事發生呢?他盼了這一天多久,這定然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即使百年後再回顧,他也一定會記得這一天所見過的風景,怎麼可以讓他留下遺憾呢?她想要守護這一切,于是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再次出手了。那股厚重的築聲被她拂出的琴聲打散,包含的内力也被壓了過去,那時候她就已經痛得幾乎看不清了,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暈過去,但仍是強撐着分辨出那人再難成事,這才緩緩地放松了手。
看到星魂驚慌地抓着她的手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點後悔。若是他不在,她還敢這樣毫無顧忌地出手嗎?她嘲笑自己,不過是仗着知道他一定會救自己才敢這般放肆,她可真可恨啊。那股潮水般的困倦再一次包裹住了她,黑暗将她裹挾至幽暗的水底,她懸浮其間,望着水面稀薄的日光,那裡金粼層層,水波漾漾。那些被囚禁的神思十年如一日地堅韌攀援,那道死死鎖住它們的禁锢終于堅持不住,往旁邊擴開了幾不可見的幾絲小口。很痛,她痛得清醒不已,那些掙紮出來的神思繪出一幅幅模糊的畫面,令她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鹹陽宮讓她覺得冷,她躺在榻上,燒得迷迷糊糊的,半睜的眼睛隐約見到窗外的落葉一張又一張地落下。侍女前來為她關上了窗戶,她合上眼困倦地睡去。
她時常在半夜醒來,很多時候都能看到嬴政在旁邊望着她。她想起他曾經問她,傀儡放得如此之近難道不會怕麼,可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沉默地注視她,怎麼不會想着她會害怕?誠然她并不害怕,她隻是有點難受,很多次她都想開口讓他不要露出那樣悲傷的眼神,可是她說不出話。
春天來臨時,不知是誰在宮裡放風筝,她在觀星台上看了小半天,嬴政知道後便趁着啟耕大典帶着她去放了一次。她身體仍很差,走不了多久,差不多是看着他在放。他牽着風筝線,站在遠處回身看她,明明是春回大地,但她還是覺得他的心仍留在那個冬天。
如果她真的沒能挺過來,他或許真的會傷心吧?可是等那陣傷心過去,他再想起她時又會抱着怎樣的心情呢?應該不會像麗姬那樣讓他根本不願意提起,又或許隻是隐約記得曾經有一個人願意為他付出性命,将她變成一個符号。是啊,無論他怎樣,她都已經不會再猶豫了,她心甘情願地去守護他,像是飛蛾撲火,任由那麼多人告誡她不要愛上他,她也義無反顧。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竟然是這樣的。
“沒有是什麼意思?”嬴政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過這樣的回答了。
前來複命的軍士跪伏在地:“啟禀陛下,将軍連夜去找了那百越女王,她說蠱蟲隻有那一條,再養一條需要十年,她上次給了别人就再沒養,故……沒能完成王命。”
“那就将那女王綁來!”嬴政冷笑,他就不信了,臨到鹹陽她還想不出法子!軍士領命匆匆而去,為了保險,他還吩咐月神動用了燭幽的那隻傳信青鳥,以免信使在路上耽誤時間。他望着下首那個空蕩蕩的座位,懊惱地揉了揉太陽穴,扭頭問趙高:“還沒能查出刺客?”
趙高跪倒于側:“臣惶恐。”
嬴政沉沉地吐了一口濁氣,疲憊道:“既然查不出,那就将樂府所有人都殺了,總歸是一群無用之人,雅樂都奏不好。當天宴飲所有大臣,若能擺脫嫌疑便罷,若不能,三族刺配骊山修建皇陵。殿内所有六國王室及貴族,盡數遷往共地。六英宮裡的那些人,除秦人外一個不剩全部趕去北坂,朕已經縱容她們太多年。”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趙高都沒有立刻應聲,而是勸道:“陛下,開年春祭、年中祖祭、十月年祭都離不開樂府雅樂,若此刻将樂府之人通通誅殺,恐難迅速填補起此等空缺,難保不會影響各項祭典和活動。而且六英宮裡的各位夫人有的已經為陛下誕下過公子公主,遷至北坂恐怕也不太妥當……恭請陛下三思。”
待他說完,嬴政沉默了一會兒,随後緩緩道:“你竟敢求情?羅網失職之罪朕都還沒有論處,朕以為你尚且自顧不暇,沒想到還有餘力關心旁人?趙高,你要知道,朕讓你去接手羅網是要你将他們的用處發揮出來,否則還不如讓他們殉了文信侯。若你能力不足,羅網衆人也難以成事,那此後這些事情不如通通交給影秘衛。”
趙高噤若寒蟬,不敢擡頭。李斯見狀,出列下拜:“陛下,臣也有一言。天下初定,基業未穩,我們還需要安頓六國王室與貴族以此安撫六國遺民,否則掀起民亂是得不償失!何況當時有資格坐在殿上的衆位大人都是功績彪炳,因此次刺殺便遭此等池魚之殃未免太過寒涼他們的心。臣也請陛下三思!”
緊接着丞相、幾位将軍都開始勸他,惹得他眉頭更加緊蹙:“你們都是覺得朕小題大做了是麼?為了一個陰陽家的山鬼不值得是麼?為了一個女人不應該是麼?可若躺在宣和殿的不是她,而是朕呢!若不以威服四海,朕何以統禦天下之人?若連刺殺這樣的事都能夠容忍,那天下将有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想到鹹陽宮來捅朕一刀?你們是想看到第二個荊轲才滿意嗎?”
“臣等惶恐!”階下傳來此起彼伏的告饒聲,可嬴政知道,他們隻是如字面意思所說,“惶恐”罷了,他們一如既往地判斷,等他冷靜下來便會聽從他們的意見,做出緩和與妥協。他明白他們是對的,可是這一次他不想容忍,因為他的璨璨此刻生死未蔔,他們都不明白那種切膚之痛。
“樂府暫且不必斬盡殺絕,但對六國異心之人,立刻按朕說的辦!蒙恬親自去辦!”嬴政下了最後的決斷,擲地有聲的回音令每個跪伏的人都心底一震,待他離去後,衆人面面相觑間都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