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時天地光明,曰皓。
天明。
嬴皓。
燭幽沉默地和趙高一同回章台宮,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是過度解讀了,然而她不由得這樣想,為什麼高漸離會叫他“天明”呢?而“皓”恰恰又合了“天明”之意,這到底是怎樣的巧合呢?男子二十冠而字,嬴政也不可能在嬴皓這麼小的時候給他冠字,可就算他真的有這樣一個字,高漸離又不可能知曉。一個荒謬的念頭再一次浮上她的心頭,她曾經想過,為什麼嬴皓既不像嬴政,也不像麗姬,難道……嬴皓根本不是嬴政的孩子?
——這個想法令燭幽内心巨震,她早就懷疑過,可蓋聶極為堅定地阻止了她接着想下去的念頭。其實那時的她也隻是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并沒有想深究,現在想來他的态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那不安的震動讓她遺棄的某個念頭死灰複燃,荊轲刺秦,麗姬之死,嬴政的這一段過往,嬴皓的身世,高漸離的那聲“天明”,蓋聶對這個孩子意外的回護,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她,到底又是為什麼站在這裡?
燭幽站在殿門口好一會兒都沒有進去,嬴政似有所覺地轉過身,面帶微笑地朝她招招手。她提起裙擺,走過東偏殿交織的明暗,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他遞了一把弓給她,一看就是他的風格,珠光寶氣的,繼而笑道:“這是孤新給你打的弓,瞧瞧如何,喜不喜歡合不合用,今年春獵就帶着它去。”
對哦,她的身體恢複了,那把隻能射一丈遠的小弓自然是用不上了。她拉弓試了試,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氣就能拉開,他應當是想着她手腕受過的傷,讓大匠做了些改良——嬴政總是能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到。
她抱着弓點頭:“喜歡的。”
如果他對她不是這麼好,她定然也不會想去一探究竟。
他又笑:“不過春獵得先放一放,要等天氣再暖和一些,在此之前朕先帶你去放風筝。今年啟耕大典你和扶蘇都随朕一塊兒去,我們可以在行宮多住兩天。”
他明明那樣忙,卻将她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總是滿足她所有的願望。其實這些于她而言可有可無,去也好,不去也罷,她都無所謂,她沒有别的願望,可他卻認真地想要去幫她完成。
“好呀。”她再次點頭。
她其實隻想要他罷了,除了他,她什麼都不需要。他不需要做更多來俘獲她的心,他隻是站在那裡她便願意自投羅網,你說飛蛾撲向燈火難道是因為燈火于它有益嗎?不需要的,因為那是它的向往,它的本能。然而就是因為他對她的好,才令她更加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他滿意了,指了指她慣坐的桌案:“去挑挑喜歡的圖樣吧,等孤忙完了陪你一起畫。”
他太好了,以至于她這樣的人都忍不住想将他的心據為己有。他能隻看她一個人嗎?他能心無旁骛地愛她嗎?他是不是将同樣的好給過别人?他是不是因為曾經錯過,所以如今才将她回護得如此周全?他對她的感情是不是他為了彌補的傾瀉?她是不是那盆溫室中的素冠荷鼎?她想起很久之前星魂對她說的,不要愛上一個君王。她可以不愛上一個君王,可是卻無法不愛上嬴政,因為于她而言他從來都不是君,他也不希望她将他當作是君,他們那麼好,他們那麼地好……
“糊塗一點吧。你以前不是一直過得很糊塗嗎?”星魂沒有出言嘲諷,也沒有發怒,他隻是平靜地勸她,平靜到燭幽都忍不住問他:“你最近的脾氣怎麼這樣好?”
他手裡玩兒着她新年送給他的草編小龍,冷笑一聲:“我不是怕我成為壓垮你的最後一根稻草嗎?”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失望?”
“我就是知道。”
她小聲道:“所以我猜的是真的。”
“……我頭一次想讓你糊塗一點,回到從前的樣子。”他歎了口氣,“郗璨,至少陰陽家在這一點上不會害你。”
從前?從前的她是什麼樣子呢?她都已經想不起來了:“我試試。”
燭幽回到章台宮時,嬴政已經在等她了,桌上擺着長短不一的細竹篾條,幾張絹帛,各種顔料和筆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燭幽見到這個陣仗,瞬間忘記了上一秒的自己還在傷春悲秋,她猶豫地問:“君上,難道我們是從頭做起嗎?”他不是說挑圖樣嗎?那不就是随便畫兩筆的意思嗎?
嬴政開始挑竹篾:“這種事情不是自己來才有趣嗎?”
是嗎?燭幽不能理解,她想起當初嬴政教她捏泥人的慘痛回憶,可嬴政饒有興緻地招呼她過去:“你挑了燕子,大匠已經送了圖樣過來,我們照着做就好了。”
他說得好像很輕松,但燭幽對于自己的動手能力有深刻的理解,她挑燕子的圖樣隻是因為這是最常見的,若她知道要自己動手,她會選菱形。對哦,可以改的吧?于是她開始讨價還價:“那是我為君上挑的,我要做最簡單的。”
嬴政一聽就知道她想偷懶:“朕又不是不幫你。”
燭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君上的時間寶貴,我不想花君上兩個晚上的時間做一隻風筝。”
嬴政挑挑眉。
燭幽不帶思考地選擇了最近領悟到的新方法,她湊到嬴政耳邊:“政哥哥,求你了。”
他忍不住笑出來,接着迅速地正色道:“朕不接受美人計。”
反正最後燭幽成功地将竹篾纏成了一個十字,在她準備縫上絹帛時,嬴政仍在一邊做燕子的骨架。他好像做過無數次那般熟練,用火将竹篾烤至彎曲,連接到自己想要的位置,用絲線緊緊纏繞,每個接頭處都纏得整整齊齊,反觀她手裡這個僅有一個接頭的簡單的十字,綁得就有些有礙觀瞻——實在是高下立判。燭幽一邊試圖無視他,一邊又忍不住偷偷瞄,就像看他捏泥人一樣,看他做風筝也是一樣的享受,他怎麼什麼都會呢?
嬴政當然知道她在走神,分了一絲目光一瞧:“你就打算蒙一層白絹?”
燭幽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嗯。”
“朕為你準備的這樣多的顔料都白費了?”
“怎麼會是白費呢?可以挪作他用,君上也可以用。”
“……”她總是能将這種無理之事講得這般有道理。
燭幽讀出了嬴政的無語,她無辜道:“我不會畫畫,字也寫得不好看。”
嬴政瞪她一眼:“你的字已經跟朕的差不離了,難道你是說朕的字很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