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怕你再做出什麼蠢事。”
燭幽搖了搖頭:“不會。我會聽君上解釋,隻是不知君上打算何時向我解釋?”
嬴政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去興樂宮等着朕。”
“好,我會等着君上。多久都等。”燭幽扯着嘴角笑了笑,手腕終于從他的手中脫離出來,留下了一圈紅印。
燭幽總是在她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的時候笑。她從前很少笑,大酺上受傷之前好像愛笑些了,但醒來之後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嬴政望着她臉上刺眼的笑容慢慢消失,放她獨自離開。他不再看她,她好像有理智,又好像沒理智,他一時竟搞不清楚她到底怎樣一個狀态。他似乎期待着她的歇斯底裡,然而又害怕這樣的情形出現;他應當樂于見到她還能聽得進去話的模樣,然而她真的如此時,他又覺得心底不安。燭幽之前問過他,他面對她的時候是不是很矛盾,他現在明白了這個問題的真正含義,她其實是在問麗姬,可若是讓他順着字面意思來回答,他應該要說是——他希望她能像個平常女子那樣在他面前展現喜怒哀樂,又希望她能如他想象般的進退完美,她真的做到時,他又覺得不甘心。
蓋聶帶着嬴皓走到他的面前,阻止了他繼續想這些細枝末節,他低頭望着被吓得不輕的嬴皓,想如平常般地伸手去摸摸他的頭,但一想到燭幽,便沒能擡起手。他索性看向蓋聶:“先生無礙?”
“無礙。多謝陛下關心。”他面色如常。
他此刻也顧不上月神的預言了:“那勞煩先生先看顧着皓兒,朕先去處理别的事。”
“請陛下放心。”
嬴政松了口氣似的點點頭,盡管燭幽問出了那麼尖銳的問題,可他也從未想過蓋聶會背叛,他的先生盡心盡力,始終如一。他離開後并沒有立刻去見她,他原本就是撇下了一堆政務臨時離開的,也必須要先把那些事情處理完才能幹别的。他希望她能借此機會再冷靜一下,他也要想想到底要怎樣回答她可能問出的問題。嬴政一向自信,可感情是他也不擅長的事情,遇到這些問題時也會本能地躊躇。他不由得歎了口氣,他是被燭幽影響了,她的準則就是做不到就放棄,負擔倒是會少很多,但問題卻得不到解決……她可真是。
雖然強迫自己盡快地進入工作狀态,可今日的波瀾實在是不容易在他心底平息,感覺效率着實低下了,嬴政終于放下了筆,去往興樂宮。這座宮殿和高聳入雲的鴻台是他送給燭幽的禮物,比起一座空有名字的同心殿,難道不是一座花了他許多心思的興樂宮更能說明問題嗎?她怎麼就不能理解呢?
宮裡不見燭幽的影子,他毫不猶豫地屏退左右獨自登上鴻台,還未行至台頂便聽到了一陣琴聲,那不是渥玙之樂的聲音,而是那把仿制的繞梁,她正在奏《氓》。他聽她彈過那樣多次琴,她好像還是第一次将感情融進琴聲裡,凄切哀婉,如泣如訴,可偏偏是這一曲……她真的很傷心。他靜靜地望着她席地而坐的背影,她坐得那樣直,那樣挺拔,可又極其僵硬,好像隻要彎一下腰,整個人就會折斷似的。等她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悠悠的琴聲漸歇,嬴政才緩步上前。她明知他來了,卻遲遲沒有動作,他也站在她身後也不說話,兩個人沉默着,她望着星空,他望着她。
過了許久,她低低地開口:“我總能找出一些證據證明我一開始就錯了。就像這把給我的繞梁……真正的繞梁早就沒了,我手中的這把是毫無疑問的仿品,就像我一樣,終究是比不過麗姬。”
嬴政微微皺起眉頭:“朕真正給你的分明是渥玙之樂。”她得到繞梁明明就是一場誤會。
“但是我拿到渥玙之樂的時候,君上看到的也不是我吧?”
“……你不能總看這些。”
“哦?那看什麼呢?那明明是一切的出發點,若是沒了它,後面的一切便都是空中樓閣。”她的手緩緩地在琴弦上摩挲,似有若無的樂聲悄悄地逸散,“但看了這些,好像就能确認我得到的一切确實是空中樓閣了呢。”
“朕沒有将你當成是她,朕豈是如此膚淺之人?”
“那君上敢說從來沒有一刻将我當作是她嗎?”
嬴政一時沉默。
“看吧,君上不敢承認的。我也清楚,我們重逢之時,君上心裡都是麗姬。”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為何還揪着不放?你曾含沙射影地問過那麼多次,朕難道沒有給你答複嗎?”
“可是我無法忍受一切的開端是君上将我當作了另一個人。”燭幽站起來,嬴政見她眼眶紅紅的,好像是哭過,“我哪裡比不上她嗎?她是别人的妻子,生下了别人的孩子,還為了别人而死,君上卻要抓住她不放,借着我去想她,還将小公子養得那樣精心細緻,宮中有幾人知道他是孽種!?”
“夠了!”他煩躁地打斷她的話,他們明明不是要談這個的,“朕都已經說過了,這一切都過去了,麗姬早就死了,你舊事重提的意義何在?”
“夠了?”燭幽冷笑,大約是人怒極了便喜歡口不擇言地捅向對方最痛的地方,拿捏住對方最脆弱的一點狠狠攻讦,她也一樣無師自通,“君上都做出來了,還怕我說嗎?我以為君上不怕天下人之口,畢竟趙太後私通文信侯和嫪毐的事情天下皆知,她和嫪毐的孩子是被你親手殺掉的,那還是你的弟弟,而嬴皓跟你有半點關系?你留着他不過是因為那是你心愛的女人的孩子!”
“住口!”嬴政擡起手給了她一巴掌,燭幽猝不及防,被打得險些跌到地上。她潔白的臉上立刻出現了鮮紅的指印,從來隻在被他欺負狠了的時候才落下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他也不想的,可她偏偏要提,那是他的逆鱗,她卻以他最愛的人的身份在上面反複踐踏,他氣得渾身顫抖,“你要如何?要我現在去殺了他嗎?你口口聲聲說朕心愛着麗姬,那試問朕對你有半點不好?朕的确喜歡過她,可那又如何?你難道不是也在心裡裝過一個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