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搖搖欲墜地扶着欄杆,她想努力站好,可不知為何站不住似的又往旁邊跌去。她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驚愕和狼狽:“你說什麼?你覺得我喜歡韓非?”
“你當年劫獄的事情都忘了嗎?你曾為他與朕刀劍相向你也忘了嗎?你連寫字都要看着他手書的《韓非子》,你盤下了一間店鋪年年祭他也忘了嗎?你還記得你在他面前是怎樣的嗎?你要留在他身邊,并不願随朕回秦,這可是你親口所說。這一切你是不是都不記得了?可朕記得,你待他,終究與待朕不同。你可曾想過朕的心情?你可曾反省過你自己?”
燭幽愕然地搖頭,荒謬,何其荒謬!她何時喜歡過韓非?她難道不是滿心都是嬴政一個人嗎?“我從未如此,我從未喜歡過韓非,我隻是……”
“隻是什麼?”他蹲到她面前,将她半扶起,“你隻是沒有意識到。當年你們兩人任誰看了不會覺得你們默契十足又心照不宣?你從未見過朕和麗姬便認定朕心念着她,可朕親眼見過你們,你知道朕有多想把他從你的腦子裡抹去嗎?可他死了,朕拿什麼去争?”
燭幽覺得嬴政仿佛在示威,他仿佛在說她有什麼資格去質疑他,可是這不一樣,她沒有對韓非産生過和對嬴政一樣的心情啊!他怎麼會以為……怎麼會……她望着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邊的嬴政,嘲道:“君上不過是因為自己虧心,所以想把我也拉到同樣的位置罷了!君上難道忘記了韓非也是你逼死的嗎?你這時提起他不覺得自己卑鄙嗎?!”
他伸手去抹掉她的眼淚,平靜道:“可璨璨是否還記得,韓非之死是因為你親手給他下的六魂恐咒?你也親口說過,朕是你的幫兇。”他頓了頓,又接道,“何況朕給過他選擇……他死于不可逆轉的時勢。時也命也。不過朕并不想讓你再重新沉溺于這樣的不愉快,朕隻想告訴璨璨,朕和你是一樣的,我們本就該綁在一起。”
燭幽嘴唇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哪裡一樣?從來都不一樣!她從未對韓非動過感情,也從未像嬴政這樣認為韓非之死無可挽回,她從來不覺得那一切能用“逼不得已”四個字揭過。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放下?難道真的就是因為韓非臨死前的幾句話嗎?她自己沒有想法嗎?她是為了嬴政!她本應替韓非報仇,可她選擇了嬴政,甚至放過了李斯,她已然背棄了他,她以為嬴政明白,可他竟然在她面前說這個?
“璨璨,我沒有将你當成别人……我要如何将你當成别人?”他清楚的,陪伴他的是她,為他付出的是她,同他分享喜怒哀樂的是她,他想并肩的就是她,是郗璨,不是别人。他理解她的情急,能原諒她的口不擇言,隻要她平靜下來,隻要她明白……他些微後悔地碰了碰她開始腫脹的臉頰,将她扶起來站好。燭幽沒有反抗,因為她站不住,一旦他卸了力就往旁邊跌。
她不想在他面前如此地狼狽,想努力地重新站好,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那一巴掌打得她天旋地轉,遲遲無法恢複,她知道定然是哪裡出了問題,可她還是強撐着:“我真甯願麗姬沒有死……我真甯願我從未走到過你身邊……我真甯願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然後是死一般的沉默,她覺得骨頭被他捏得簡直要碎裂,接着是他如冰的聲音:“你後悔了?”
她後悔了,萬般後悔,比她想象中更加地悔恨交加。她所做的所有準備都在他的面前傾塌,她的自信,她的驕傲,她所得意的一切在與他的對峙裡灰飛煙滅。她悔不該将旁人勸她的話抛諸腦後,從韓非,到星魂,到湘夫人,所有的人……
“現在重新開始想念韓非了是嗎?已經晚了,郗璨!你休想後悔,你合該同我這樣糾纏,我給你的一切你就應該受着,休想要逃。你連命都是我給的,哪裡來的資格後悔?”
燭幽擡手推開了他,然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她已經不再流淚了,憤怒占據了主導,讓她強撐着擡起頭:“君上什麼意思?”
“你以為焰靈姬為你種下的是什麼蠱?是合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是我将壽命分給了你,你的餘生與我緊緊綁在一起,我們已經注定了同生共死,你以為呢?”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臉上露出了殘忍的快意,“你逃不掉,也還不清的。”
“呵。”燭幽借着柱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走近他,但身體卻牽着她遠離。她被廊下的柱子撞得生疼,可還是堅持鎖住望向他的視線,“我會把這一切還給君上的。”
他一步步地迫近:“朕給出去的東西,從沒有收回的道理。”
燭幽閉上眼睛,将手中的繞梁丢開:“可我不想要了。”她整個人都站不穩,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腿彎撞到了圍欄,整個人便向後倒去。
這兒是高聳入雲的鴻台,她掉下去必死無疑。
“璨璨!”嬴政臉色大變,疾步跨出去拉她,卻沒有抓住。他望着她像折翼的鳥兒那樣無力地向夜色裡墜落,慌亂得心髒都險些停跳。所幸一道灰白的身影從台上一躍而起,兔起鹘落間接住了她,轉瞬鑽入了下面的平台。他無暇按住怦怦直跳的心髒,以最快的速度拾階而下。
“燭幽姑娘何苦這樣與陛下較勁呢?”蓋聶将她放下,輕聲歎息。
已經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的燭幽迷蒙地睜開眼,世界一片模糊,可她還是聽出了蓋聶的聲音,于是她嗫嚅着問道:“我險些殺了你想守護的人。”他為何還要救她?
“亂世之中命如草芥,但正因如此,蓋某愛護每一條眼前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