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真正的俠者……”燭幽撐着這口氣說完,便已抵達極限,“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去同時守護君上和嬴皓的……若是有一天……要讓你在他們中間抉擇,你又會怎麼選?”
“我能平衡其中的關系,是因為死去的人并不後悔。”
死去的人……燭幽疲憊地閉上眼睛,任由眼角再次暈開一片濡濕,頭一歪,暈了過去。
嬴政再一次體味了那種煎熬的焦急,隻不過先前他還可以找人開刀,找到一個合理的撒氣的方向,然而這次不行,因為罪魁禍首是他自己。醫工說她隻是累了,而嬴政明明看到她站都站不穩,還是蓋聶說她可能是因為挨了那一耳光,一時被擾亂了平衡。嬴政望着她抹了藥的臉懊悔不已,是他太過憤怒以至于沒有控制力道,她又恰恰毫無防備。他屏退了殿裡亂七八糟的人,獨自陪在她的身邊,又不安于靜靜地陪坐,更幹不進其他的事,于是隻能握着她的手,時不時為她整整衣襟,理理頭發。
他不應該打她的。他的額頭抵着她冰涼的手,再憤怒,他都不應該傷害她的。嬴政萬分後悔,這一切分明能夠好好地講,他明明可以告訴她他是多麼地在乎她,說出的話卻那樣地強硬,想必她也很想聽到他的回答,可他們兩人都在強硬地互刺,不願妥協。其實他長久以來都盼着一個她無法自我開解的機會,可以讓他好好地告訴她這些令她困擾的答案,然而他完全不必等的,他分明可以早早地就告訴她,可偏偏拖到了這個最糟糕的時候。
璨璨……他的璨璨……她是最好說話的,她什麼都依着他,明明對他無比信任,他也能輕易地明白她的絕望,就像當年他确認他母親的事。他們之間分明留有餘地,因為麗姬早已是過往的雲煙,他留下嬴皓,也是因為蓋聶的懇求。自與燭幽重逢,鹹陽宮中再沒有一個孩子誕生,他隻愛她一個,很多事也隻願意為她一個人做,他可以将樁樁件件都列到她面前,讓她一一看清。
燭幽難得夢到了韓非,可惜她夢到的是過去的事情。夢裡她正在雲陽國獄中尋找他,她路過一間又一間空蕩蕩的牢房,輕車熟路地直奔當年韓非住的那一間。這裡一個巡邏的人都沒有,她也沒有因為找路而耽誤時間,飛快地就來到了他的面前,也正因如此,她知道這是一個夢,一個完全順遂她心意的夢,可她也沉溺其中——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對這件事的遺憾與愧疚比她想象得還要深。韓非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燭幽劈開牢門,什麼也不管了,徑直下了封眠咒印,然後……
“燭幽,記住,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以後也不要因此背上包袱……你要學學我,知道嗎?你答應我的,努力如我所願,所以不要食言……”他再一次說出了同樣的話,每一個字都像烙進了她的記憶中,此刻也在一字不落地重複。
她緊緊地抱着他,為他不斷地輸入上善若水之力,想要努力地幫助他渡過難關,她想要他活着,若是不能活着,至少也要一個答案:“韓非啊……你可曾後悔過……你可曾想回頭,可曾恨過……回答我,韓非!”
他無法回答,因為這是她的夢,他說出的話也不過都是她的一廂情願。何況此時于夢中與故人相見,他恐怕要說她“有事叫韓非,無事稱野狐”了。
從那樣一個夢裡轉醒時,她仍舊很暈。她閉着眼睛,等因為驚醒而變得急促的心跳逐漸平複才睜開眼,她一眼便看見坐在身邊的嬴政,他眉心緊蹙,滿臉疲色,就這樣握着她的手睡着了,可即使如此,他也若岩岩孤松,是醉玉頹山之态——她最初便是為此所媚,當真是膚淺。不過今天她并不是特别想看見他。燭幽本想着還是接着睡吧,可分明什麼都沒做,嬴政卻似有所覺地醒來,他的眼底有細細的血絲,就這樣與她對視。半晌後,他語氣努力如常,她還是能聽出緊張:“好些了嗎?”
燭幽眨眨眼。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還痛嗎?”
她再次眨了眨眼。
他皺着眉把她的手貼到自己臉上:“是我的不是……璨璨,原諒我。”
就這樣一句話,激得燭幽鼻尖泛酸,眼角蓦地便湧出淚來:“我擡頭看月亮的時候,發現它也同樣照耀着别人……所以,我不想再看它。”
嬴政一愣,伸手擦幹那滴淚水:“璨璨……”
“可是我有什麼理由去怪月亮呢?是我太過貪心地想将它據為己有,它原本就不可能隻屬于我一個人。”
“璨璨,相信我。”她平靜的叙述再次令他心慌,他俯身将她抱進懷中,這具身體冰冷而柔軟,遲遲無法回暖。他躺到她身邊,像從前每一次那樣,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燭幽輕輕地閉上眼:“是我心生嫉妒,痛恨月亮為何是月亮。”
“沒關系……沒關系……忘掉我說的那些氣話。我不是很早之前就對你說過了嗎,有什麼話都可以對我說。你不對我說謊,我也不會對你說謊,說什麼都可以。不要同我置氣,也不要同自己置氣,沒關系的。大秦的明月會朗照于所有人家的窗台,而我會隻做你一個人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