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沒有說話。
“璨璨?”
“……夫子确已強弩之末,他本可以就這樣平靜地離開,可李斯卻要在他最後一刻回到小聖賢莊耀武揚威,要當着夫子的面燒了藏書樓,毀了一切。我沒有當場将他斬殺已是念着君上的話,可他回了鹹陽更是得寸進尺!”
嬴政沉默。
“我已經忍了他二十年,我實在不信湟湟大秦滿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人可以替代他。君上讓我不要殺他,我認了,但我也不會善罷甘休,他想做的多餘的事,隻要我還在一日,此後必不可能讓他再做成!”
燭幽眼睛猩紅,滿臉恨意,在嬴政的印象裡,她極少有這個表情,就算是他将她傷得最深的那次,她的臉上也隻是萬念俱灰的失望,他上一次見她此時的模樣,甚至可以追溯到韓非之死,轉念想去,也的的确确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燭幽本是直來直去甯折不彎的性子,卻被逼着同李斯和平相處,容忍這個她最讨厭的人一路平步青雲。嬴政何嘗沒有試過這樣的滋味,他分明想保護她,可卻讓她不得不嘗到了他最恨的滋味,他心有愧疚,可李斯卻又實在是一個合他心意的臣子,他有時候甚至會想當年的孝公與商鞅也莫過如是:“是朕考慮不周。”
燭幽明白他的沉默,但還是問:“那君上答應我了?”
嬴政安撫她:“容朕再想想。”
“君上,我也不是刻意報複李斯。逆鱗失去了劍魂,已經失去了通天之力,若不尋人祭劍,通天之路便不可能打開。何況君上也知道,逆鱗能讓我拿起是因為什麼。”
嬴政眸光閃了閃。
“此事宜早不宜遲。”
“沒有人知道通天之路打開的後果,朕……也要再想想。”嬴政輕輕拍着她的背,“先休息吧,你一路回來甚至都沒好好坐一會兒。”
燭幽低下頭:“嗯。”
秦始皇三十五年秋,公元前212年,立秋之日,四百六十七名儒生在骊山被坑殺,同時,針對複辟的一系列雷霆般的鎮壓手段在繼續在全國範圍内施行,一時間人心惶惶,六國遺民紛紛夾着尾巴做人,政局終于安定了許多,而正是在這樣一個時候,天象忽異——熒惑守心。“熒惑”指火星,由于火星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因此得名;守,是指星駐某宿二十日以上;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屬東方七宿,即是蒼龍七宿。熒惑守心,便是說熒惑星進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區域,停在那裡久久不動。熒惑是戰争和死亡的代表,它在天際運行,出現在何方,便代表上天對其下分野實施懲戒,其星象分野所對應的地區便将出現災難。這次的熒惑守心對應的分野是中原地區,預示着此地将遭大災,而心宿還象征着天子之廟,熒惑在這兒,還意味着天下之主的不祥之兆。
就在欽天監忙着解讀星象以便應對四起的流言之時,位于中原的東郡真的落下了一顆流星,人們去看時,發現上面竟浮現出“始皇帝死而地分”幾個大字。與這條消息一同擺上嬴政案頭的還有匈奴趁此時大舉進攻邊關的軍報——不可不謂“多事之秋”。
若說最好處理的,竟然是邊關戰事了。嬴政結束了冗長的議事回到寝殿,發現燭幽竟還沒有睡,她正在燒得暖烘烘的幔帳裡撥弄幻音寶盒,寶盒本有無數曲子,她卻每聽一段便撥弄至下一曲,曲不成曲,隻顯出她的煩躁。
“已是四更了,怎麼還不睡?”嬴政鑽進被窩,發現燭幽的腳又涼得驚人,便又問,“沒有放湯婆子?”
燭幽扭頭看他:“君上也知道四更了?”
嬴政失笑,理了理她鬓邊的碎發,緩聲道:“近來事情太過多也。”
她收了寶盒,蹭到嬴政身邊:“君上,先前太醫令便說過現在不能太過勞累了。”
“嗯,等這一氣事了了,朕陪你去窩冬。”嬴政并不是很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精力不如前,不能一熬到天亮,大臣們年歲漸長,也是頗不如前,朝堂也該輸入些新鮮血液了,此些事情本該由扶蘇來辦,然而……
燭幽知道他又開始想事情,皺着眉打斷:“君上。”
嬴政回過神,笑着摟過她:“不想了,睡吧。”
“君上,我想去東郡看看那塊隕石。”
外間滅了燈,嬴政替二人蓋好被子:“那有什麼好看的?定然又是危言聳聽。”
“我想确認一些事情。”燭幽想到了之前做過的那個夢,那個她殺了扶蘇,然後打開通天之路的夢,她莫名地懷疑就是發生在那裡。若不能看一眼,她着實無法安心,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麼?她究竟需要怎麼做?
嬴政的呼吸漸漸沉重,大約是在用最後的理智在回答她的問題:“實在想去,朕明年東巡的時候再去不遲……”
他太累了,轉眼便睡着了,而燭幽卻睡不着,她在黑暗中凝望着嬴政的側臉,心頭又湧現出那種無人理解的空虛和惶惶然——哪怕有一個人在也好,可惜再無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