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杉平時看着沒什麼城府,實際有一些小機靈。
他原本的想法是,父皇好面子,肯定會給他一筆錢,讓他下去置辦。
然而這點小機靈,放在我父皇面前,完全是不夠看的。
我父皇說要賞他點好東西,讓他好好點綴點綴。
景杉心想,錢沒要到,要到點東西,也可以,更何況,父皇賞賜的,肯定都價值不菲,要是給他點便宜貨,不是丢自己臉嗎?
于是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他在府上等了兩天,沒有等來料想中的四五箱寶貝,反而等來了一抔半濕的土。
那前來送土的太監跟他講,這是滁州運來的蘭花,十分珍稀,一株可值千金,父皇特地給他留了一株,讓他用來裝點王府。
景杉愕然,看着土裡還沒長出來的花苗,問,這就沒了?
那太監說沒了,臨走的時候,又對他提點了一句,“康王殿下,這蘭花珍貴,就是不太好養活,禦花園種了十株,已經死了三株了。您得好好侍弄,要是養死了,那是大大的不敬。”
景杉欲哭無淚。
他幾方打聽,知道了城中有個叫韓元的花匠,愛花如命,對侍弄之事頗有心得,于是去請了,然而人家心氣高,不願入府為仆。他将此事講給了賀栎山聽,賀栎山先是笑話了他一通,然後說自己跟這韓元有點交情,願意再幫他遊說遊說。
那韓元最終是答應了,不過提了個條件,說這王府花園的格局、布置,種什麼不種什麼,都得按他的意思。
隻要能保住那株蘭花,這點小小的要求算得了什麼?景杉當即就同意了。
然而置辦花木,也是個花錢的地方,景杉囊中羞澀,最後還是找賀栎山借的銀子。
因此,他康王府的園子,賀栎山算是出了八成力。
我聽完,對賀栎山十分同情,覺得我跟賀栎山,應當是上輩子一起欠了景杉許多債,這輩子才來替他擋災擋難的。
賀栎山聞之,掩扇一笑,說:“若是如此,晉王殿下欠得肯定比小王多。”
到成婚的那天,我和賀栎山第一次見到新娘子,席間他跟我坐得近,見我在看,就跟我講關于他從坊間聽說的一些關于新娘子的事情。
未來的康王妃吳筠羨,是吳英唯一的一個女兒,她上頭還有五個哥哥,各個武藝高強。據說她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閑暇之餘好跟人比試,手下敗将無數。
她日常喜扮男裝上街,時常鬥蛐賭錢,坊間被人尊稱“吳六爺”,曾言“恨非男兒身,無路報家國”,是說書人口中十分離經叛道的人物。話本《晚姬傳》就是以她為原型,講一個女子女扮男裝從戎殺敵,最終成為一代開國大将的故事。
評書這事,聽得就是個稀奇,就是個不尋常,雖然有人唾有人捧,但隻要今日所講有“吳六爺”這幾個字,茶館的生意就不會太差。講到後來,已經沒什麼能講了,重點又漸漸不在她所做的那些事上了。
縱觀史書列傳中的王侯世家,要說一個人的成就,首先要講這個人的外貌,好像一個人如果要幹成什麼大事,那麼他的長相也一定要非比尋常。可能是吳筠羨做的事太過離經叛道,連帶着她這個人的長相也變得十分離經叛道。
一說她瞳大如牛,身高八尺,而四肢如豕。
一說她眼似綠豆,口大過耳,面骨橫斜偶流涎液。
還有人說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單單往那一站就能把人吓厥。
市面上也開始售賣她的畫像,号稱買回去能夠辟邪。
如此到了她及笄之年,已然沒有男兒敢上他家提親。她爹吳英終于覺着事情大了,跟各個說書的館子私下交待,不讓再提“吳六爺”這幾個字。
這麼沉寂了一年,她長到了十八歲,仍是無人問津。吳英更是着急了,要是過了十八還不嫁出去,必然惹人非議 ,當下勒令将她禁足,也不許她再以男裝示人,還逼着她去參加些詩會,結交些閨中女子,或者是看得上眼的男兒。
可惜,為時晚矣。
一則是旁人聽說了她的名聲,紛紛變色而逃。
一則是她“英武不凡”久了,對那些個“謙謙公子”都不太瞧得上。
說到這裡,我問:“景杉她就瞧得上嗎?”
“王妃對鬥蛐打牌這些男人家的玩意也很喜歡,知道景杉也好此道,再加上吳英吳将軍,還有宸妃的撮合,就欣然同意了。”
我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賀栎山埋着頭忍笑。
這些繁瑣的流程交代完,早就天黑,天邊一輪彎月高挂,燈籠将宅院照得亮如白晝,四周還有些吵鬧,我喝多了酒,腦子有些昏沉了,害怕等會兒做出來什麼有傷大雅的事情,借口小解,起身出去透氣。
走到清靜的庭院之中,一個小亭立在湖邊,由一個小橋連着 ,正好可以歇息,我走過去坐下,風一吹,不知道怎麼身子就軟了,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有人在喚我。
那聲音清潤而渺然,似夢似幻,我便不當真。
過來好一陣 ,困意終于如潮而退,我睜開眼,發現自己仍身在亭中,亭外挂着燈籠,月光燭光,照亮了我眼前站着的人。
“晉王殿下?”
他穿着一襲白衣,就在我身前站着。
“子湛?”我不由自主地答了。
景杉知道他害他三皇兄我在神武營那裡丢了面,吃了我的銀子,專門給林承之,還有其他翰林院的幾個,發了請帖——他自認這樣就顯得沒有那麼明顯。我可能也沾了景杉瞻前顧後的毛病,人不在的時候,空惦記,人在的時候,卻不敢動作,明明知道他就坐在那裡,目光都躲着去——免得叫其他人看出來我心中端倪。
我不再敢多喝,不過是怕在他面前失态。
“方才遠遠看見有人在亭中,恐有人喝醉了墜湖,于是上前查探,沒想到會是殿下……殿下,此處風大,容易着涼,還是回去再睡吧。”林承之退後半步,沖我拱手,“下官的友人還在外頭等着,下官先行一步,殿下告辭。”
他匆匆轉身,我心中一動,站起身來:“子湛,别走。”
林承之腳步停下來,背對着我,語氣依然如同剛才從容。
“殿下喝醉了。”
“子湛。”我輕聲重複。
林承之仍然背對着我,面朝遠處,輕聲道:“殿下認錯人了吧?”
我就這麼跟他對立,我不開口,他也不走,不知道過了多久,晚風起得大了,刮過來,掀起來他月白色的薄衫,他在風中不動分毫。
風有些刮眼,我忍不住垂下來眼睛。
“是,本王認錯了。”
我站在原處,望着他的背影,看他穿過回廊,身影沒入夜色,久久未動分毫。
我怎麼會認錯。
崇禮殿外,小池塘邊,清風庭前楊花裡。
往事揀來細數,件件是你,幕幕是你,夢裡夢外……都是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本王心悅你,已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