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桁好一陣将他哄好,答應他下次帶給他兩個一樣的蝴蝶,一個給他,一個讓他拿去給隔壁的小彤兒。
與祁桁一同走出小巷,我趕緊開口道歉:“都怪我踩那一腳,害你又要多花功夫再去編兩個蝴蝶。”
祁桁道:“哪裡,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麼将他哄好。”
這下叫我更是汗顔,要不是我,他可能還不至于哄得那麼麻煩,答應那麼多要求。我于是便沒有再說話,走了一陣,突然聽他開口。
“你不去找那個書局老闆換書嗎?”
擡頭看,已經走回了原來的街,一眼就能看見正前方“文瀚書局”的牌子。我糾結着要怎麼将這篇翻過,餘光卻瞥見他唇角微勾,似乎在笑。
“你笑話我?”
祁桁目光盈盈,清寒掃去,隻餘粼粼水色:“我家書局從不賣那種劣本,你要是想看,我帶你去見識見識好的。”
我就這麼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到了書局裡頭的一間小屋。
實則我原本是要拒絕的,但話到了嘴邊,看着他認真神色,就是怎麼都出不了口,隻能愣愣地道個好字。
祁桁靠在書架前,拿着書興緻勃勃地邊翻邊與我講。
“這一副景畫得佳,意境到了,但人物有些變形。”
“這副,人和景融合得恰到好處,可線條就稍顯粗糙。”
“這幾頁收錄的都是惜花少早期的作品,稍有些僵硬生澀。後面的就好多了,先情後景,線條流暢,配文也妙。”
祁桁給我看的幾冊,畫和講解都不算露骨,畫功更是遠超薛熠給我的那本,将露未露,含蓄得很。
但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心虛者見謂之心虛。
可能是我境界沒到,看了幾頁臉就臊得發慌。
側目看他,隻見他眼眸清亮,仍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可見其對藝術的賞鑒水平已經到達了一種罕見的高度。
我等俗人與他作比,隻能是自取其辱,羞态畢露,遂趕緊捂住他手中翻着的那頁:“唔,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這種的書。”
祁桁愣愣将頭一點,合上書往書架中塞,塞得用力了些,便将一本上頭架子的書晃了下來,我俯身想幫他撿起,見到書翻開的那頁,目光驟然一滞。
“哦,這是畫的龍陽。”祁桁轉過身也俯下來看,語氣不以為意。
“這,怎麼,這?”我愕然。
“這屋子放的都是這一類的書,書客們不好意思在大堂裡頭翻,遂都堆在了這兒。”
我吃驚的是這個嗎?
祁桁撿起書,又是一本正經地翻給我看:“畫男子的,多是少爺書童,王侯娈侍這麼個配,雖有風流韻味,但憋屈傾軋得很,我不喜歡。”
我尚在第一層羞着,他已經透過畫生出對其中故事的隐憂砭弊了。
這或許就是境界。
我道:“我倒是沒……看過這種的。”
“是嗎?其實這本畫功還行。”他言罷翻開冊子,又在那給我熏陶藝術了。
我讷讷的羞着,祁桁侃侃地談着,看到最後,我好像也似乎領悟到了他的那一層境界,合上書頁,恍然地對他道:“這個顧生真不是個東西,可歎那書童衆叛親離苦苦等了他十年,他卻去娶了張府的小姐。”
祁桁也搖頭歎道:“府中奴仆,豈能與大戶人家的小姐作比?且世間從未有過求娶男子的先例。”
“可他明明已經答應了永向離要跟他相伴一生。這書也是奇怪,前頭還情真意切得緊,為了他挨打,為了他被逐出家門,怎麼後頭,忽然就……不是這個味了呢?難不成他先前都是裝出來的嗎?”
“或許愛是真的,不愛也是真的。從前他是個俊秀的書童,十年後呢?他臉皮皺了,身材粗了,嗓子也不似顧生愛的如莺在耳了。”祁桁輕撫書的封皮,語氣平淡,“色衰而愛馳,不論男女,書中所寫,喜厭不過轉瞬,人生常變常新,不過常态。”
我心中哽得難受,不知是因為這個故事,還是因為他說的話。
“可是,隻是因為相貌變了就不喜歡,那還算真正的愛嗎?我若是愛一個人,不論他是美是醜,是年少是衰老,是貧是富,是貴是賤,永遠都不會變。”
祁桁神情微愣,看着我許久,方道:“那麼被你喜歡應當是件幸事。”
他幾不可查地晃了晃頭,“隻是你年紀尚小,焉知此時的喜歡,五年、十年之後仍然不會變呢?更或許你現在是這樣的想法,過些日子,遇到些什麼事,便換了另一種想法。”
我聽他所說不知為何不太暢快,辯道:“總之我是不會做顧生那樣的人。既然你也不知道五年、十年之後的我會是什麼樣,那麼怎麼知道那個時候的我不會跟此時的我一樣呢?”
祁桁沉默許久,方才輕而又輕地笑了一聲:“你倒是第一個讀完之後這麼說的人。”
“什麼?”
“尋常人讀完這本,說的都是萬不要做永向離這樣的人,信錯人,癡癡地等,蹉跎一生。”祁桁将書放回書架,道,“世人看書,多愛将自己放在書中最可憐那個上。可關了書,又大多想做顧生那樣的人,甯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歡愛、錢财,一個都舍不得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