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比你找到我時還要久。”
和尚站起身,佛杖叮當作響,帶起一陣狂笑。“你若真那麼愛他,為何還要将他拱手讓人。”
“六年前,你還不是把他送到了天玄宗,怎麼現在又要和我談那些無用的情愛,你有這麼長情嗎?”
佛杖橫掃至青芒,杖頂穿過了那道人影,卻沒有打散那道光芒。散落的星芒再次凝聚,将人影缺失的一角補上。
小影沉默半晌,隻是回道:“這件事與你無關,你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傷害他,是你食言在先。”
“食言?”觀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神濃重的威脅,“你别忘了,沒有我,你哪來的今天。若非我幫你恢複實力,你如今根本不配站到我面前。”
“那你就别把算盤打到我身上。”青芒繼續道:“我如今即站在這裡,便不會任由你胡作非為。”
觀南被她的理直氣壯震驚到無言以對,她盤着手中的佛珠,眸中潮起潮落,已有定奪。知曉對方的偏執,她放緩了聲音,“我隻是僞造個心魔而已,幫他看清身側之人的真容,也算傷害他嗎?”
小影歎了聲氣,似是為觀南的狡辯而心寒。“把褚寂推進我為阮成鴻準備的陣法……”
觀南打斷她,“褚寂沒有那麼脆弱,就算沐靈忱推她一萬次也不會出事。”
“是嗎?”小影喃道:“褚寂沒有那麼脆弱,她會沒事,那沐靈忱呢?”
“你什麼意思?”
觀南一滞,眸中的金輪升起,卻對眼前的光影起不到絲毫作用,她明白對方的話中意,先發制人道:“你懷疑我?”
“你想讓他與褚寂反目,若你真的成功了,沐靈忱還會平安無事嗎?”
青芒的語氣變得淩厲,像是早已看穿了對方的心思。“認識你這麼久了,再看不透你涼薄的本性,我也算是白活一場。”
“若非你心思深沉,欲念纏身,又怎會被我困在這裡,久久走不出去。”
“因果陣的滋味好受嗎?”小影問道:“明明你也失去過重要的東西,為何還要……”
為何還要毀了我的珍寶……
小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她是可憐觀南的,可她也明白,若是觀南非要撞這個南牆的話,她與褚寂隻會兩敗俱傷。到那時,沐靈忱必定會受到牽連……
觀南像是被戳到了痛處,呵斥道:“閉嘴,你懂什麼!”
“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我的腳步,你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你的時日所剩無幾,難不成還要全部耗在我身上?”
觀南不相信小影會放過天道,将剩餘的時間全部留在與她互相傷害上。可佛陀脫離凡塵太久,早已忘卻了人的七情六欲有多麼大的力量。
小影沉默了許久,久到觀南的諷刺在臉上僵持不下,她沒有反駁觀南的話。“若你執意如此,天道我可以留給褚寂處理,即便是魄散我也要拉上你。”
“……你瘋了?你别忘了,他是誰的轉世!”佛身現出怒容,卻在青芒無懼的眸中毫無震懾力。青芒那看不清五官的面容影隐浮現出憐憫的神色,竟比身前那具完美的人身佛像更顯佛性。
“正因為他是封邑咎的轉世,你更碰不得他。”
言罷,青芒散去,血紅的天色變得低沉,無數由靈氣凝成的觸手陡然出現,将還想發問的和尚包裹,拉入了透明的天幕中。
沐靈忱隻想一試,未曾想到他隻練到九層的千玄心法竟真起了作用。
轉瞬間,他便來到一棵無憂樹前。
無憂樹宛如被淋透的金紅袈裟,樹冠覆滿了狀如火燭般的花骨朵,整棵樹身宛若散着光芒金紅寶塔,将樹下的水端照得金光粼粼,樹身頂端深紫色的嫩葉下垂,像極了紅得發紫的焰火。
不少金黃的花骨朵徐徐落下,空中下起了絢爛的金雨,雨滴落入水潭,在水面打轉,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圈。
伴着微風輕撫面頰,遠處的佛塔傳出陣陣梵音,肅嚴莊重的梵音宛若在吟唱,空中時隐時現出類似佛光普照的光影,沐靈忱隻覺得踏入了仙境。
他這是……進入了另一個幻象?沐靈忱不确定他的心法是否真的起了作用,還是先前的幻象坍塌後他又被拉入了另一個幻象。
眼前的種種告訴他,這絢麗的佛光隻能與觀南有關。
他似乎闖入了觀南的幻象?
沐靈忱蹲下身去夠水面上漂浮的花朵,水面被他撥動,散出朵朵漣漪。視線所及處,一朵金燦燦的并蒂蓮突然探出水面,它們仿若一對雙生姐妹,背靠背相貼,共立在同一根莖上,花瓣上還墜着水珠,正互相蹭着水珠,似乎想用另一朵的濕身來保持自己的幹燥。
兩朵金蓮竟讓沐靈忱看出了三歲小兒嬉戲打鬧的幻覺。
似乎是玩鬧盡興了,其中一朵金蓮停下了搖擺,主動擦去了另一朵金蓮上的濕痕,兩朵金蓮一高一低地依偎在一起,恢複了平靜。
沐靈忱十分确信他的眼睛沒有出現問題,他向那兩朵金蓮探出手,剛碰到蓮瓣的一角,一陣靈力波動自他身後湧現。
他回過頭,隻見觀南被“空氣”從空中吐出,那對熟悉的鳳眸還未來得及收回眸中輪轉的圓盤金輪,在看到沐靈忱的動作後甚至變得更加明亮。
那是帶着怒意的明亮,沐靈忱想着,在觀南想要提刀殺人的目光中緩緩收回了手。
觀南幾欲捏碎手中的佛珠串。
“别亂碰。”
顧不上收拾金紅僧袍上沾滿的黑泥,觀南一個箭步沖上前,仿若一道流光般沖上前,隔開了沐靈忱和水潭中的金蓮。
“你怎麼……了?”見她充血的瞳孔分外吓人,沐靈忱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卻還是鼓起勇氣伸手去觸碰她的衣袖,試圖喚醒沐靈忱。
“不用你管。”拍開沐靈忱的手,觀南轉過身,愛撫似地望着那兩朵金蓮,手腕似乎因為顫抖地太久,嘗試了幾次也未能觸碰到眼前的金蓮,幾次擦瓣而過。
想到因果陣的作用,沐靈忱沒有計較觀南的态度,隻是安慰她道:“你還好嗎?這些都是假的,觀南,你看清楚些。”
觀南似是陷入了她的思緒,并沒有回應沐靈忱,隻是自顧自地去撈水中的并蒂蓮。
一道熒光閃過,青芒攔下了沐靈忱還想上千的動作,熒光發出了小影訝異的聲音。
“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影?”沐靈忱試探地問道。
“這裡不是你該呆的地方,我送你出去。”青色熒光組成的人影拉上沐靈忱的手腕,就要帶着他離開。
“可是觀南……”
沐靈忱不知道小影如此急切的原因,他還想喚醒觀南,卻看到那兩朵金蓮自水面浮起至空中,化成了兩道帶着青芒的金光。
金光落地,成了一對似畫中走出的金童玉女。兩小隻紮着丸子頭,金黃的流衫薄若蟬翼,上面還繡着靈動的瑞雲圖案,雌雄莫辨的面孔讓沐靈忱呆愣了瞬,隻能從她們的聲音辨别兩個蓮妖的性别。
如果她們是妖的話,沐靈忱想,比起妖,她們更像是天生靈,身上還散發着化生門獨有的梵香,佛光籠罩在她們眉間,顯然是受到了化生門的庇護。
小影顯然也未想到會出現這一幕,她和沐靈忱一起怔在原地,也忘了要帶沐靈忱離開這裡,心中突起震天的驚雷,讓她連話也說不出來。
“是我先抓到的。”女童靜靜地伫立,周身散發着柔和而聖潔的光芒,寵溺地看着身側的男童,手中露出了一朵帶着淡紫餘光的花骨朵。
“阿南阿南。”男童嘟起嘴撒起嬌,不停搖晃着女童的衣擺,眸中蓄起水氣,讓那張潔白無瑕的臉頰泛起了紅光,讓他失去了畫中人的空靈,染上了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阿南,你讓讓我吧,阿榆下次一定會自己抓到的。”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雖是如此說着,女童還是将那朵紫色的花身送到了男童手邊。
那名叫“阿榆”的幼童高興地蹦跶起來,飄逸的金黃絲衣讓他看起來像是遊走花叢而興奮不已的蝴蝶。
“阿南最好了,阿榆最喜歡你了。”
沐靈忱從這場視覺盛宴中回過神,小影早已離開了他身側,與跪倒在地的觀南并齊而立。
“你不是說,它不在這個世界……”沐靈忱從小影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不可置信。
他看不見觀南的神情,卻在看清那名女童的正臉時恍若被雷擊中,愣在原地。
“阿南你看,還有一朵!”
“觀南!你又捉弄我,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誰讓你反應總比我慢半拍。”
“我不管,桑榆很傷心,桑榆要哭鼻子了。”
“好了好了,給你就是了,都給你……”
“哈哈哈哈……觀南真傻,阿榆才不會哭呢,你每次都要上當。”
兩道黃影如絲帶般在空中交疊,又如流星趕月般追逐打鬧,銅鈴般的笑聲回蕩在水潭四周,似乎樂此不疲。
沐靈忱聽到了女童的一聲輕笑,他聽到幼時的觀南歎了聲氣,輕喃道:“也不知是誰傻……”
在被小影帶出幻象之際,沐靈忱隻看到了那道因落滿塵灰而失去光澤的僧袍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那名叫做桑榆地男童。
他雖看不見觀南的模樣,卻能從那道盡顯狼狽的身影捕捉到絲絲縷縷如暗流般湧動的悲傷。
他想,這也許不是幻象,而是小影所說的遺憾。
亦或是……既定結局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