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掀開簾子看着外面的景色，剛過晌午，入秋之後的烈陽少了幾分毒辣，暖烘烘地照在身上。

街道兩旁的房屋鱗次栉比，路上人群熙熙攘攘，繁華喧嚣。

數十年不見，除了布局規劃沒有大動，城裡大小商鋪店面悉數變了模樣。通往顧言私宅的巷子口少了兩間鋪子，用來擴寬了路口，方便大型的馬車過往。第一次用縛仙繩捆住遊青碧的地方變成了一家客棧，鎏金的牌匾顯示着店家的實力。

東甯見周慈一直望着窗外，問道：“娘想起以前的事兒了？”

周慈輕聲“嗯”了一下。

東甯有些好奇了，又問：“想起以前跟鹿浦的交戰？”

周慈搖搖頭：“戰争有什麼好想的，我隻是想起一個朋友。”

“朋友？還活着嗎？”東甯試探着問。

周慈沉默一陣，才又回道：“如果她還活着，一定回來找我的……”

東甯剛想安慰，卻又聽周慈道：“不過也說不一定，她那麼神奇，說不定躲在哪兒不肯見我呢。”

使官一路護送他們進了宮，面見了聖上和二皇子妃，臨到傍晚，才将他們領到了離東宮三四裡的宮室中休息。

幾人不敢随意亂走，隻在附近瞧了瞧。周慈稍大膽了些，趁蒲欽書和東甯不注意，一個人出了大門，朝不遠處的小花園走去。

幾個宮女正在灌木中放置花燈，你一言我一句閑聊一陣後，其中一人突然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驸馬爺落水之後就像換了個人。”

另一人急忙開口回應：“我也聽說了，說是沒以前那麼傻了。羅國公還特意向陛下求了禦醫去府上看了，隻說是大概年幼受了創傷，落水之後反倒是刺激了他，讓他清醒過來了。不過啊……”宮女埋下頭，對一旁的人低聲道：“哪兒有那麼神奇的事情，還不是說給三公主聽的。”

另一宮女皺眉，臉上極是不甘：“三公主可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怎麼就嫁給這個傻子了呢？”

“三公主本來是不願意的，不知道二殿下說了什麼，說服了她。”

“誰知道是說服了她還是……”後面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周慈剛聽得出神，突然被東甯從身後拉了一把，埋怨道：“娘，你怎麼還喜歡上聽牆角了。”

周慈笑着，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不好奇嘛。”

東甯道：“别到處走啦，這可不是咱們安燕。”

“好啦，走啦。”周慈任由東甯扶着朝回走了一陣，卻忍不住道：“我剛聽說明天要出嫁的那個三公主好像有些慘。”

“為什麼？”東甯也來了興緻，低聲問。

“聽說要嫁給一個傻子。”

“真的啊？”東甯面露同情之色，“果然再受寵的公主，都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婚姻。”

正唏噓着，便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東甯轉過頭，見一個少女拎起裙邊疾步朝着自己走來。一身衣着華麗，妝容清秀精緻，絕非普通的宮女，可身邊卻不見任何的侍女。

那少女四下張望，似乎在尋什麼人。

待看到東甯和周慈，走近了，才放緩了腳步，帶着些許試探開口問：“是周老将軍嗎？”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自己将軍了，周慈疑惑地轉身，瞬間就僵住了。

她懷疑自己老眼昏花了，晃了晃僵直的身子，踉跄着上前幾步，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面前的少女。

那少女約莫二十出頭，鵝蛋臉上的五官清晰且柔美，一雙杏眼滿含笑意。嫩黃長裙被風微微吹着。

碎銀般的日光照在湖面，她站在湖邊，周身布滿了柔光，忽閃着瑩瑩光澤，皮膚白皙光澤得像一件上好的瓷器。

周慈一時恍惚，覺得站在面前的是遊青碧，欣喜萬分，話也脫口而出：“遊青碧，是你……”

遠處的宮女聽聞聲音，已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道：“公主殿下。”

周慈回過神來，眼中的光便又黯淡了下來，立刻也要躬身行禮，卻被少女搶先一步拉住了手，問道：“周将軍身子好嗎？”

她微微聳着肩，笑得燦爛，眼底卻有了濕意。

周慈看着那雙手，心劇烈地跳動着，好像回到了三十多年那般強壯有力。

白皙纖細的手腕上，挂着那串木魚手鍊。

是啊，她是那麼神奇的一個人，不會輕易就死掉的。

這三十多年沒有出現，她一定有萬不得已的苦衷。

周慈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激動，她強忍着不斷起伏的急促呼吸，點頭道：“好，好，好，我身子很好……”

三公主看向身後的東甯，又問：“東甯呢？”

“啊？”東甯詫異地看着眼前的公主，不知道她何時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時有些結巴，開口回道：“那個……我也好……我也好……謝公主殿下……”

“她是東甯，我沒有認錯，對不對？”周慈看着三公主問。

三公主點點頭，輕輕地捏了捏周慈的手。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周慈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一年，安燕舉全國之力抗擊餘錦，以慘痛的代價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她倒在血腥冰冷的地上，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直到一個小孩子從亂石中爬到自己身邊，用僅有的四顆小乳牙啃自己的手。啼哭聲讓她一次次地清醒過來，恍惚之中似乎已看到了小時候的東甯。

她想，反正在他們眼裡，自己就是個不成體統的女人，那就索性再不成體統些。

于是她把這個約莫半歲的小孩子帶了回去，抱到聖上面前大言不慚地說是自己親生的，朝堂震動，一如她斷發那年。

周慈低垂着頭，不想讓東甯看出端倪來。

一旁的三公主也費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輕聲道：“我本想第一時間來找你，結果被這身份攔着，隻能請你來這裡了。”

周慈立刻道：“不礙事，不礙事。以後若你想見，我還來。”

此時，有女官從遠處追來，急聲道：“三公主，大長公主進宮了，等着見您呢！您還得試婚服，可别再到處跑了。”

三公主無奈收了收情緒道：“知道啦。”

說完，又對周慈道：“這裡和三十多年前不一樣了，看到了嗎？”

周慈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看到了，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等過幾日，我帶你們到處瞧瞧，就這麼說定了。”

說完，三公主眨了眨眼，轉身就随身後女官走去。

東甯還在疑惑不解之中，見自己的母親落了淚，竟不敢多言半句。

隻等三公主跟着女官離開後，她才上前扶着還在微微發顫的周慈，剛要開口，卻見周慈突然掙脫了她的手，疾步大跨了幾步。

“三公主！”周慈不顧體面，大聲喊道。

三公主轉過頭，就見周慈面露愁容，大聲問道：“公主所嫁之人，可是自己喜歡的？”

如果所嫁之人并非自己喜歡的，對面那個老太婆，無論如何也會帶自己逃走的吧。

周慈看着眼前的少女眸光潋滟，嘴角含笑，重重地點了點頭，大聲回答道：“嗯，是非常、非常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