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绫搖搖頭:“何掌印,請别這麼叫我。我現在隻是行宮中的一個宮女,之前那個封号,不做數的。”
何敬默然,再開口時,已然換了稱呼。
“姑娘,您和陛下是……”
“我們說了會話,他精神還是不太好,過會就該歇下了。”夏绫回頭看了眼殿内的燈火,“皇上不能在行宮耽擱太久,明早應該就要啟程回京了。我明日還有事要做,就不來送了。”
何敬心下了然,他正為回京的安排為難,夏绫這是故意要告訴他,自己不會跟着回京,免得他再去猜皇上的心思。
“是,姑娘想得周到。”何敬心中存了絲感激。
夏绫和善的笑笑:“我多日不在宮中,掌印高升時,還未恭賀。”
何敬忙欠身:“姑娘說的哪裡話,都是為陛下盡心罷了。”
夏绫知道,這都是些你來我往的客套話,卻又不能不說。她深長的吸了口氣,對何敬道:“如果不介意,掌印陪我走上一會?”
“那是自然。”何敬側身讓路,請夏绫先走,“姑娘,奴婢送您。”
下過雨後,西山的夜晚清澈得像一潭可見底的泉水。低窪處的積水還未幹透,兩人沒有走行宮甬道,在曲徑小路上慢行的格外小心。
夏绫抱着雙臂,問何敬道:“陛下這些年,還是這麼容易生病嗎?”
“是。大礙倒是沒有,但像這樣的小病,一年怎麼也得鬧個四五回。”何敬提着燈走在夏绫身側,“您也知道,陛下這身體,天生就不算太強健的。再加上小時候在浣衣局那麼多年,膳食上沒有宮裡這麼細緻,氣血上虧的實在厲害些。調了這些年,多少是補回來點了,但與尋常人比,還是差了那麼一截子的。”
“嗯,那太醫都怎麼說的?”
“無非也就是剛剛那些話。還有就是……”何敬猶豫了片刻,方才說道,“還有就是,陛下自己得保持身心歡愉,遇上事要看得開。其實好多病的根呐,都是打心口裡來的。”
何敬觑了眼夏绫的神色,繼續道:“自傅娘娘過世後,陛下面上雖不顯,但心裡頭總歸是藏着不舒坦的。畢竟那麼多年的母子情分,臨了都沒見上最後一面,這道坎哪就那麼容易邁過去。”
夏绫沒有接他這話。低着頭走了一會,才又說:“他這身體,還是得他自己知道在意才行。”
“是,是,您這是說到裉節上了。”何敬順着夏绫的話說,“陛下勤勉政事,遇到要緊的折子,通宵跟着内閣議事的時候也是有的。奴婢們看着憂心,但又不敢耽擱軍國要務,勸也勸不得。”
夏绫思量片刻:“連娘娘都勸不動嗎?”
“您說皇後娘娘?”何敬沒想到,夏绫會提及到皇後。
他長歎了口氣:“姑娘,奴婢說句自己不該說的話,但這話,也隻有您能聽。”
“皇上和娘娘,根本過不到一塊去啊。這樣兩個人非湊在一塊,不過就是互相磋磨日子罷了。”
夏绫蹙了下眉。她想,自己或許不該問起這個話題。
她擡頭看了看前面的路。
“掌印,我快要到了。您就在此留步吧,免得讓人看見,又惹出什麼閑話來。”
何敬停下腳步。他明白分寸,有些事,點到為止便可以了。
“那行,奴婢就不送了。绫姑娘,這燈您拿上。”
夏绫接過燈,忽又擡眸道:“何掌印,我想再多問一句。”
她的眼睛中純淨的像是藏了星子,睫毛輕動間,眼神中不經意的流出了些許期待。
“小鈴铛,它還好嗎?”
“好,好。”何敬臉上浮現出了些笑意,“小鈴铛現在長得可大了。它若是站起來,爪子都能搭到人肩上啦。”
夏绫回到住處時,夜已經很深了。
她吹滅了手中的風燈,疲憊的推開房門。往裡走了兩步,卻險些吓了一跳。有個人趴在桌子上,顯然已經睡着了。
“苒苒?”
夏绫忙去點燈,黑暗之中摸到了燭台,上面的蠟燭已經燒到見底了。
她摸索着找了根新蠟燭出來,點起了燈,又從床邊取了件外衣給方苒披上。
“绫兒?”方苒覺得有人在動她,一下子醒過來,“绫兒,你回來了?”
夏绫替她把衣服緊好:“苒苒,你怎麼睡在這裡了?”
“我不放心你呐!”方苒揉了揉眼睛,她本是坐在這裡要等夏绫回來的,可是實在太困了,不知什麼時候就趴在桌子上睡過去了。
“绫兒,我今天真是吓壞了,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沒事,就是問了幾句話,事情問清楚,這不就放我回來了。”夏绫溫聲解釋到,拍了拍方苒的肩膀,“苒苒你快去睡吧,今天多謝你等我。”
方苒安了心,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房間中熄了燈,夏绫枕着手臂側身躺在床上,卻沒什麼困意。
半晌,她還是在床上坐了起來,輕輕将窗格推開了個縫隙。
在這個位置,恰能遠遠的看到重華殿的一角。大殿中已經沒有了燈火的光亮,夏绫忍不住琢磨起來,甯澈在那裡休息得好不好,會不會又整夜咳得睡不着覺。
在很長一段時間内,甯澈都是她唯一的家人。這一次的相見,對她來說同樣是個意外,她内心不可能沒有一點波瀾。
可奈何,當初說了太多傷人的話,出了太多破鏡難圓的事。兩人之間的距離,隻能越走越遠。
前塵舊事,幾度春秋。
*
入宮那年,夏绫隻有七歲。
夏绫家在南直隸,父親原是揚州府都指揮使司的一名佥事。那陣子,東南一帶的倭患鬧得厲害,父親也得了命令跟着去抗倭,可一次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朝廷本說,會發一筆撫恤,但層層盤剝後,落到手裡的銀子不過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