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十九年,皇太子甯澤病逝。
那并不是一個聰慧體健的孩子,隻不過因為是貴妃所出,宣明帝在那孩子身上寄予了無盡的厚望與期許。
可到最終,仍是天不永年。
又三月,貴妃帶着對皇太子無限的懷念,也離開了人世。
她榮寵一生,但這方宮牆并未給予這女子太深厚的恩澤。
她出身将門,卻在四方的宮牆中困頓了一生。她家道中落,父兄接連因戰敗獲罪,死在邊疆卻有罪無功。她親緣淺薄,生下過兩個孩子,也都先後夭折早逝。她被一切榮華包裹着,卻在病痛和折磨中消盡了容顔。
最後隻能在日複一日的不順心中,變得冷漠與刻薄。
甯澤是貴妃拼盡性命生下的孩子,是她的命。那孩子病重之時,貴妃從民間聽信了道士的诓騙之詞,骨肉至親的心頭血可以以命換命。
宣明帝哪裡會信這種無稽之談?他命人抓了散播謠言的道士嚴刑拷打,果然問出,那不過是江湖術士為了騙錢的胡編之辭。
可貴妃為了救孩子早就魔怔了。她剜了自己的心頭血喂給甯澤,卻沒多留住他哪怕一天。
年少時縱馬長歌的少女啊,帶着對這紅牆碧瓦的恨意,郁郁而終。
浣衣局中的夏绫和阿澈,并不知道幾裡地外的皇宮中已然出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夏绫剛把粥放在火上煮,阿澈蹲在一邊,不做聲的捏着大橘圓潤的臉龐。
自那次被傅薇打了一巴掌之後,那件事就像橫在母子兩人之間的一根刺,碰一下就疼得厲害。夏绫知道,阿澈是被傅薇說的那句話給傷着了,她兩邊都勸過,但傅薇一直冷冷淡淡的,讓夏绫也沒什麼辦法。
所以這段時間,阿澈都郁郁寡歡的,就連撸貓的時候也難露出個笑模樣。
一切都尋常的像火爐上的白粥一樣。直到忽然有一群不認識的人,毫無預兆的來到了東北角這間矮房前。
大橘被這麼多人吓了一跳,嗷嗚嚎了一聲蹿上了房梁。阿澈悻悻的站起身來,戒備的打量着面前這群人,問到:“你們是誰,來我家做什麼?”
為首一人是個穿蟒衣的内官,他走到阿澈面前,撩袍直接跪下道:“奴婢司禮監掌印張寅,恭迎殿下回宮。”
啥玩意?阿澈抽了抽嘴角,尴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避開跪着的那人,走到夏绫身邊,小聲說:“喬喬,那個人,說什麼呢……”
夏绫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縮在阿澈身後說:“阿澈,咱們是不是得去把薇姨找過來?”
傅薇卻已經回來了。
她仍穿着那身漿的掉色的粗布衣服,因為幹了一天的活,雙手在涼水的浸泡下有些發紅。在她走過來時,那些穿錦衣的内官,無聲的讓出一條通路讓她走過,臉上帶着恭敬與卑微,襯得傅薇有種格格不入的蒼白。
她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蟒衣内官,開口道:“張掌印,您起來吧,地上涼。”
張寅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卻仍欠着腰背,恭謹的眉目下,又掩不住眼神中的滄桑。
“多謝姑娘。您總算是……熬出頭了。”
“熬出什麼頭了,早就熬不出來了。”傅薇淡淡一笑,語氣卻很冷淡,“掌印,現在見我,連句薇丫頭都喊不出了麼。”
張寅垂眸道:“奴婢不敢再直呼姑娘的名諱。”
傅薇冷冷看他:“張掌印,你可真是個好奴才。”
“姑娘說奴婢是,那奴婢就是。”張寅的語調并未有什麼起伏,“待二皇子認祖歸宗,姑娘您定了封号,要怎麼處置奴婢,奴婢都毫無怨言。”
傅薇不願再與他說話。她看了看守在檐下的兩個孩子:“阿澈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傅薇同阿澈進了屋,她坐在炕上,輕輕将阿澈拉到自己跟前。
這個孩子,是折磨了她兩天兩夜才生下來的。剛生下來的時候,小的跟隻小貓一樣,怎麼一晃,就長這麼高了。
她也再不是個小女孩了。
傅薇将手搭在阿澈肩膀上,柔和的上下撫了撫,眼底卻沒有笑意。
“阿澈,你不是說,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麼。那今天,我就把你當成個大人,同你說幾句話。”
傅薇摸了摸阿澈的臉:“我知道,上次咱們吵架之後,你心裡就不舒坦,你在等我來跟你解釋,告訴你那隻是在氣頭上說的渾話。可是阿澈,那就是我的心裡話啊,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讓自己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生下一個我完全照顧不了的小小孩。”
“我并不是一個好的母親,也時常擔心,擔不起照顧你的責任。但從今天起,你可以回到你該去的地方了,希望同我在一起的這些年,沒有讓你太過委屈就好。”
阿澈茫然的看着傅薇,她說的這些話,仿佛都是在同他道别。他心裡慌了,緊緊拉住傅薇的手,帶了哭腔:“娘,你别跟我說這些,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娘……”
傅薇搖了搖頭。
“阿澈,進宮之後,你會見到你的父親。他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你要敬他,愛他,那個人會帶你去看,你在浣衣局這個小院子裡想象不到的天下之廣。你現在的難過,跟你将來要看到的事情比起來,都太微不足道了。所以,你跟他們走,忘了浣衣局,也忘了有我這個娘。我陪你走的路已經到頭了,之後的路,該去同你的父親一起了。”
阿澈揉了揉眼睛:“娘……你的意思是,不要我了嗎?”
他以為傅薇隻是在逗他,想盡了辦法往傅薇懷裡鑽,隻要傅薇心一軟,抱一抱他,那些話就都不算數了。
傅薇沉默的忍受着阿澈對她的親昵,最後将他一把拉開,狠狠向阿澈身上一推,喝到:“走!”
夏绫在門外聽到傅薇近乎變了聲的呵斥,心裡泠然打了個激靈。
沒多會,隻阿澈一個人從房中走了出來。他眼眶有些紅,看起來像一隻迷了路的小狗。
可他還是對夏绫咧出來一個不怎麼好看的笑容。
“喬喬,别擔心,都沒事的。”他拉了拉夏绫的手,手指很涼,“我娘好像有點不高興,你幫我哄哄她。我就跟他們去一下,去完了我就回來,咱們還都跟從前一樣。”
夏绫隻是糊裡糊塗的點了點頭,她也不知道,阿澈說的話到底哪句該信,哪句不該信。
“那你先把粥喝了,免得回來晚了,又要餓肚子。”
阿澈搖搖頭:“算了,我吃不下。我早點去,這樣還能早點回來。”
夏绫目送着阿澈跟着那群人一起離開,直到過了轉角,再也見不到人影。這間矮房又恢複了冷冷清清的沉寂,隻是少了個人,顯得空落落的。
夏绫趕緊回屋去看傅薇。
傅薇正偏坐在床上,沉靜如潭水般望着窗外。暗下來的天色将那女子的輪廓勾勒成一方剪影,孑然一身,疏離又落寞。
“薇姨。”夏绫站在門口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