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永甯宮,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甯谧如靜水無波的深潭。
一踏進院子,夏绫幾乎立刻就能感覺到,這裡的一草一木,布置裝潢,全都是紀瑤的味道。
一種無需金玉珠翠的加持,卻自然流露出的清幽與端莊。
珠簾被打起,從主殿中匆匆出來一人。紀瑤穿了一件素色打底,竹青色暗絲線勾勒的立領長襖,配一件松綠色馬面裙,發際間钗環寂寥,隻兩側耳垂上各落了一枚珍珠墜子,整個人清冷到都快融進這秋暮裡去了。
夏绫站在廊下,在午後陽光柔和的包裹下,對階上那人淺淺笑了笑。
她走上前去,想依規矩對紀瑤見個常禮。可紀瑤卻先一步上前,輕輕抱住了她。
紀瑤鬓邊的碎發貼在夏绫臉側,她烏發上若有若無的桂花油的味道萦繞在夏绫的鼻息間。她就那樣不說話的抱着夏绫,讓夏绫覺得,像是有一隻小鹿,在貼着自己讨食吃。
“好了,”夏绫伸手在紀瑤背上輕輕拍了拍,“我還穿着内侍的衣服呢,要給别人看去了,像什麼話?”
紀瑤很瘦,以至于夏绫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她背上嶙峋的蝴蝶骨。
可紀瑤仍舊沒松手。夏绫卻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的環抱間輕輕抖了起來。
夏绫怔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是哭了。
紀瑤伏在夏绫肩上,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入她身上的青色貼裡,将本就深沉的顔色又加深了一層。起初的時候她還忍着勁,可到後來越哭越兇,夏绫隻能不住的在她背上輕柔的拍着,怕她噎氣。
徐婉站在一旁,抹着淚笑道:“您回來可真是太好了,娘娘可是有許久時日沒哭過了。”
夏绫方要說,哪有盼着人哭的。可轉念一想,紀瑤在宮裡的日子怕是不順心,哪怕是痛快的哭一場,都是不敢的。
想到這,夏绫的喉嚨間不禁一澀,眼眶也跟着紅了。
紀瑤哭了好一會,氣息才慢慢平複下來。她從夏绫肩上起來,紅着眼睛在她身上輕打了一下:“還知道回來。”
夏绫擡手把自己眼眶裡的淚也抹幹淨。
紀瑤破涕為笑,拉着夏绫就往殿内走:“咱們進屋說話去。婉娘,你去泡些最好的茶葉,再準備些茶點過來。”
夏绫同紀瑤一起到了永甯宮西殿的暖閣裡,晌午過後,這裡的光亮會好一些。
一股含着栀子味淡香彌散在空氣中。傍着整扇花窗下面,是一方可兩人坐的軟榻,榻中間置了一方小茶桌,若有二人閑坐于此,飲茶可,談笑可,對弈亦可。
沒過多會,徐婉便用漆盤端了兩盞茶過來,另還有幾盤精緻的茶點,都一并放在了小幾上。
徐婉将茶盤攬在自己身前,眉眼俱笑道:“這茶餅還是娘娘大婚的時候,太後老娘娘賞的,這些年娘娘自己都沒喝過。還得是淑妃主子您來,不然這好東西不知道哪年才見得了天日呢。”
夏绫的神色微凝,卻依舊和善的淺彎着唇:“徐婉姐,你别這麼稱呼我。那個淑妃,我一天都沒有當過的。”
“哎哎,是。”徐婉念起舊事,眉心有怅然,“當初您雖抗了旨,但封妃的诏書确是已經下了的,讓奴婢不知道怎麼稱呼您才好了,您别見怪。”
“哪會。”
紀瑤當這時開了口:“我不管你叫淑妃,你也别管我喊皇後。來,喝茶吃東西。”
夏绫端起茶盞,掀開蓋子将簇團的茶葉攏了攏,淺抿了一口。清香霎時間溢滿了唇舌,似是能聞到三月清晨竹林間的雨露,果然是難得一遇的好味道。
借着喝茶的空檔,夏绫細細打量了紀瑤一番。如果沒有脂粉的遮掩,她的氣色其實并不很好。人比三年前也消瘦了許多,腕上的镯子恨不能要滑到手肘上去,近乎脫了相。
夏绫将手中的茶盞放下,問她道:“怎麼瘦成這樣了?”
紀瑤淡淡答:“去年中病過一大場,傷了元氣,之後吃東西總提不起興緻來。”
夏绫聽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就好像在說别人的事一樣。
“你怎麼對自己的身子都不在乎一樣。”夏绫皺了皺眉,“就沒讓太醫多想想法子?”
見紀瑤不言聲,徐婉忙幫着答到:“想,怎麼沒想法子。這一年來禦藥房的藥不斷趟的往咱們永甯宮送,萬歲主子對娘娘也挂心的很,時不時還将奴婢或者太醫叫過去詢問一番。”
徐婉這話好像是故意在說給紀瑤聽的。
夏绫都有點迷糊了。這麼看,甯澈不還是挺幹人事的麼?
紀瑤卻輕輕啧了一聲,似是有些責怪徐婉。
夏绫疑惑的問:“怎麼的了?”
徐婉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就這個月初一的時候,皇上和娘娘鬧了點别扭,娘娘不小心把整碗藥都潑在皇上身上了。陛下有點不高興,之後就不怎麼過問了。”
這……夏绫皺着眉倒吸了口氣。聽徐婉這意思,甯澈豈止是“有點”不高興啊。
徐婉無奈的看了看紀瑤,壓下聲音來同夏绫說:“小绫兒,奴婢說的話不管用,您跟娘娘好,也幫着勸勸。”
夏绫低頭看見放在手邊的茶盞,心中歎了口氣。紀瑤這姑娘真是個實心眼的,有這好東西,不想着拿去怎麼哄哄皇上,招待了自己有什麼用。
“瑤瑤,”夏绫第一回喊她名字,“你跟他擰巴着何必呢?我不是說你就得谄媚讨好着他,而是咱沒必要跟他死磕。他畢竟是皇上,你說他拍屁-股一走,回頭批幾個折子可能就啥都翻篇了,該吃吃該睡睡,過不去的不是他,是咱自己。在皇宮裡頭讨生活,咱們總得想辦法讓自己過得舒坦些,是為了自己不是?”
紀瑤垂着雙目冷了片刻,卻忽然反問夏绫:“那你順着他了嗎?你過得又舒坦嗎?”
“我……”夏绫給她問住了。
紀瑤又問:“那退一步說,我姑且認為你是順着皇上了,那你想做的事又做成了嗎?”
夏绫徹底讓她給問啞巴了。
紀瑤低下頭說:“绫兒,我隻是覺得累了。你說的那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我就是……一見了皇上我就說不出話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夏绫見她這樣子也是心疼,暗自對自己說了句,由着她吧。
紀瑤卻拉了拉她的衣袖,眨眼笑了笑:“不過绫兒,你回來了我就覺得日子好過了許多,我答應你一定會努力吃飯。你現在住哪裡?怎麼穿内侍的衣服?之後又有什麼打算?”
“我……”夏绫心中抽疼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敢說下去了。她垂下眼,不忍看紀瑤的眼睛,“瑤瑤……我這次回來其實是個意外。幾天後過完了萬壽節,我還是要回行宮去的。”
紀瑤的神色凝固在了臉上,她把拉着夏绫的手縮了回來。
“那你做什麼還要來見我?”紀瑤的聲音漸啞了起來,“把人舉起來再狠狠摔下去,你就是成心想讓我難過。”
“瑤瑤,你知道的,我自有我的難處……”
紀瑤卻背過身去,不再看夏绫:“你走吧,我就當你今日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