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二十三年初春,皇太子甯澈啟程前往南京谒陵。
天漸暖後,傅薇的身體在太醫院的調理下好了許多,可藥依舊不能斷。
宮中内眷的湯藥,都是由禦藥房統一煎制後封緘,再由内侍送往□□各宮。但傅薇不太喜歡見生人,夏绫也不願意總麻煩别人,所以每回都是她自己到禦藥房去取。
夏绫這天比往常到的晚了些,傅薇的藥已經煎好了。因來的次數多,夏绫和禦藥房煎藥的内侍都混了個臉熟,寒暄幾句後準備提了藥回去。
可她卻隐約聞着這回的藥味不太一樣。
找負責的内侍确認了一番後,對方一拍大腿急道:“哎呀!方才有慈甯宮的人來過,定是她們将傅娘娘的藥拿錯了!”
夏绫也上火了。這不是拿錯個東西那麼簡單的事,要萬一那藥誤入了太後娘娘的口,她可不想傅薇遭這無妄之災。
她将藥放進提盒裡拎起來就走:“我去找她們換回來去!”
夏绫一路小跑着到了慈甯宮,額頭上熱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向門官說明來意後,對方點點頭,引着夏绫進了慈甯宮的大門。
夏绫低着頭進了内院,寡言少語了許多。雖然西五所同慈甯宮并無什麼交集,但稍微動腦子一想就能知道,太後是一定不會太待見傅薇的。夏绫想,等會換了藥後就趕緊回去,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不多時,正殿中打簾子出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是與夏绫年歲相仿的少女,面如粉瓣,丹唇含櫻,走起路來婷婷袅袅,舉手投足間皆是一番大家閨秀的做派。
那少女走到夏绫近前,示意身側的侍女将裝藥的提盒換過來。
夏绫交了提盒,可目光卻怎麼都無法從少女身上移開。
因宣明帝并未有公主,妃嫔也不多,夏绫往日在宮中能見到的女子,不是宮女便是嬷嬷,在衣着上跟自己并未有什麼差别。
而面前這位小貴人,穿着月白色的绫羅襖,藕荷色的馬面裙,手上還戴着一隻瑩潤無暇的羊脂玉镯子,将她的腕子襯的分外白皙好看。
夏绫忽而有些自卑。她将自己袖口開線的地方藏了藏,第一回對尊卑這個概念,有了切膚的認識。
“今天這事多虧你細心。”紀瑤柔聲開口,朝徐婉遞了個眼色,“婉娘,賞吧。”
徐婉從貼身的錦囊中摸出兩枚金瓜子拿給夏绫:“我們姑娘賞你的,拿着吧。”
夏绫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她别别扭扭的,有點不願意伸手去接。
紀瑤輕皺了眉頭:“可是嫌少?”
夏绫趕忙搖頭。
徐婉是個急性子,見夏绫不動彈,直接拉過她的手将金瓜子塞進她掌心:“你這丫頭,得了賞都不知道謝謝我們姑娘?”
夏绫看着自己手中的“賞賜”,咬了咬嘴唇,小聲說道:“謝謝姑娘。”
回到西五所後,夏绫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她坐到後院的石凳上,擺弄着手裡新得的兩枚金瓜子,卻越看越覺得紮眼。
書上都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己隻是去換了個藥,怎麼就成了要被打賞的那個了?
她跳下石凳,郁悶的蹲在牆邊,又想起了方才那少女手上戴的镯子。
牆邊的縫隙裡,有些野草在夏日雨水的滋潤下開出了小花。夏绫将那幾株草薅了個幹淨,編成一個小環也戴在自己手上。她看着自己手上的野草環,卻怎麼看怎麼覺得寒酸,簡直就是東施效颦。
夏绫一生氣,将那草環從自己腕子上摘下來,又扔回到了那片已經被掃蕩秃了的牆根下。
不過夏绫這氣來的快去的倒也快,她所有的不開心,随着一封送到她手中的信,被驅趕的煙消雲散。
那是甯澈寫給她的書信。
甯澈離京已有數月了。他南下後,每每都會往宮中送兩封書信。一封信走官道遞進了乾清宮,而另一封,則經由何敬的手轉交給了夏绫。
夏绫将書信揣在身上,在夏日的微風中,小跑着到了禦花園,躲進假山裡一處藤蘿掩映的岩穴。
這是夏绫偶然間發現的一塊私地。此處偏僻幽靜,鮮有人至,可陽光和清風卻絲毫不吝惜紫禁城中這方不起眼的角落。
在岩穴的上方盤布有繁茂的紫藤蘿,成串的紫花在枝蔓上垂下來,散發出陣陣幽香。夏绫很喜歡一個人躲在這裡,在陽光與花香的浸潤中,把甯澈寫給她的書信展開來一字一句的慢慢讀。
信紙用的是宣城紙裁成的花箋,夏绫湊近鼻尖聞了聞,好像還能聞見金陵煙雨中秦淮河兩岸的脂粉香。
“吾念喬喬,見字如面。”
每封信的開頭都是一樣的,可夏绫每次讀來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心頭有絲絲風動。她循着那勾連有力的字迹看下去,講的大多都是阿澈在南邊所見的風物,田地人家,走卒販夫。
在信的最後,甯澈說,過段時日,他打算去浙江看看。聽說那裡盤踞着大燕海防力量最強的軍力,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掩了身份到兵營中去住一段時日,瞧瞧這龐大王朝的微末之處究竟是什麼樣子。
薄薄的幾頁紙張,夏绫很快就讀完了。看着末尾的落款,她仍有些意猶未盡,接下來又是對下一封信的漫長期待了。這些字迹和紙張,好像賦予了她一隻千裡眼,讓她在這四方宮牆的方寸之間,卻仍能見到天下之寥廣。
夏绫将信疊起來在身上收好,就在她準備離開這方私地時,卻忽而聽到一聲細微的啜泣。
是誰?夏绫一下子緊張起來,這個地方,之前她還從未碰到過旁人。
她小心翼翼的從自己藏身的這方岩穴探出頭去,卻詫異的見到,竟是早前在慈甯宮見到的那位貴小姐,正一個人躲在這裡悄悄的抹眼淚。
夏绫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麼心态,莫名覺得有點開心。衣服好看能如何,首飾昂貴又能如何,不還是會遇到不順心的事麼!
她的心情剛好不錯,于是沒心沒肺的現了身,沖着那嬌小姐喊了一聲:“喂,你哭什麼?”
紀瑤被吓了一跳,淚眼婆娑的擡起頭來:“怎麼,怎麼是你?”
夏绫沒有理會她的責問,掏出自己随身的帕子遞給紀瑤:“你用我的吧,看你那塊手絹,濕的都快能攥出水來了。”
她心想,這姑娘是有多能哭啊,她們屋後洗衣服的木盆怕不是都能讓這人給哭滿了。
紀瑤被人撞破了自己的失态,十分羞赧,接過手帕連忙轉身将臉上的淚水都擦幹淨。
弄濕了夏绫的手帕,紀瑤覺得很不好意思。她将帕子虛攥在自己手中,矜持的說:“你這手絹我弄髒了,我賠你吧。”
說着她就在自己身上摸東西,卻懊惱的發現,出來的時候太急,并沒有拿錢袋子在身上。
夏绫無語的看着她這萬事靠錢解決的作風,生怕她再掏出倆金瓜子來。
“不用不用,我拿回去洗一下就好了。”她想趕快把自己的手絹拿回來,從紀瑤手裡一抽。
手絹滑過紀瑤的手心,她卻嘶的倒吸了口涼氣,眼淚一下子又沁了出來。
“你怎麼了?”夏绫真是被她給弄怕了,這好像就是個瓷做的人,碰都碰不得。
紀瑤櫻唇緊抿,緩緩張開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心中紅腫一片,幾乎要看不清手心中的紋絡,有的地方脹的快要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