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绫倒真是存了自己去打聽的心。
雖然去找何敬是最簡單的法子,不用在他嘴裡套話,他也必不會瞞着自己。可那是甯澈一手養出來的狗腿子,若要讓他說,心眼子不定能偏到哪去。
于是她到仁壽宮的夾道裡去堵譚小澄,卻先遇到了抱着碗筷要去洗的小湯。
湯圓看見夏绫眼睛一亮,悄悄攬了一下夏绫的手臂,湊到她耳邊說:“小喬姐,小澄哥剛吃完飯,正在那邊喝茶呢。我再去給你倒一杯,你們邊喝邊聊。”
後殿與底牆的夾道裡,譚小澄坐在墀台上,正單手托着一隻小茶壺,從壺嘴往口中倒水喝。他面前的爐子上煨着一大壺熱水,他另一隻手拿着蒲扇往爐膛中緩緩扇着風,這熱水是小湯晚上洗漱要用的。
聽明夏绫的來意後,譚小澄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他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一樣:“喬,這都快天黑了,你找我問這事做什麼?要給你講上一遍,晚上我非得做噩夢不可。”
夏绫咋舌:“哪就那麼吓人了?”
“怎麼沒有?”譚小澄将蒲扇撂下,伸出手在夏绫眼前晃了晃,“看見我手背上這條疤了不?就是那天被碎瓷片給崩的!主子摔杯子都用了這麼大力道,你說他那天得生了多大的氣?”
夏绫慘了吧唧的往旁邊一倚:“小譚哥,我現在照看着主子的狗,可這小王爺一回來,他為了能跟狗玩特别愛往我這湊。小孩子嘴上又沒把門的,他說的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真怕哪天我說錯了什麼給拖出去杖斃了,逢年過節的你可得記着給我燒點紙。”
譚小澄被她說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得得得,真是怕了你了。”譚小澄嘟囔一句,“喬,我可是真拿你當兄弟才跟你講的,你知道了就行了,可千萬别再跟别人亂說。”
夏绫真誠的猛點頭。
譚小澄歎了口氣:“唉,這事還得從主子小時候養的一隻貓說起。那老貓叫大橘,在浣衣局裡活了好多年。”
直到景熙二年的年初。
這老貓,在浣衣局裡遊走了一生,終也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甯澈正在乾清宮裡陪着甯潇,看這孩子一臉興奮的給自己展示他又新做的小玩意。何敬進來低聲回禀了幾句後,甯澈霎時變了臉色,喚了内侍過來更衣,說話就要出宮。
甯潇不樂意了,扭股糖一樣的黏着甯澈,就是不讓他走。他這一下午其實都在等紀瑤過來。
哥哥嫂子又冷了許久了。甯潇是磨了紀瑤好久,她才答應自己今天會來乾清宮的。小孩子心裡想,一會就是插科打诨也好,撒潑打滾也罷,靠着他這一張厚臉皮,高低得把兩個人都哄笑了。
可甯澈直接把甯潇從自己身上揪下來,給他抱到榻上去:“三哥兒,聽話,哥有點急事,現在必須得出去一趟。”
他跨了大步子的往外走,要出殿門時,迎面正遇上剛過來的紀瑤和随侍的宮女。
見到甯澈這一身便衣,紀瑤愣了一下,卻還是依宮禮向甯澈請了個安。
“皇上。”
甯澈嗯了一聲,來不及想紀瑤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隻簡短說到:“對不住,可我是真的有很要緊的事,晚飯讓三哥兒陪你一起用,想吃什麼全都依你們,等回來我一定好好同你解釋。”
甯澈說完,便就要繞開她往外走。
甯潇這個時候光着腳跑了出來:“皇嫂,我哥是要出宮,你快攔住他呀!”
紀瑤被甯潇的這句話給架了起來。雖然已經做了快兩年的夫妻,但紀瑤每次同甯澈說話,心中還是墜着很大的負擔。
“陛下,您若是現在出去,一會宮門該下鑰了……”
甯澈沒心思再耽擱了,徑自往台階下跨去,下鑰就下呗,大不了今夜就不回來了,是什麼違背祖宗的事嗎?
紀瑤暗自在衣袖下攥了攥拳,提步跟了上去:“陛下,您這樣出宮不合禮法的。若非要出去,妾去讓禦用監給您準備銮駕……”
“禮法禮法,朕就是想出宮看一眼貓,管他鬼的禮法!”
這一聲呵斥讓紀瑤心中一怯。她隻能先跪下賠罪,卻依舊執拗的說:“若陛下是為了個玩物,就更不該出宮去。妾求您以大局為重,莫寒了前朝文武的心。”
玩物?這兩個字紮疼了甯澈。自己就是想出宮看一眼貓,既沒怠政又沒盤剝,明天這國家就得亡了還是怎麼着!
他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掰扯是非了,什麼話也沒說,帶着貼身的近侍便往外走去。
甯澈趕到浣衣局的時候,夜幕已然四合。他快步越過門檻,直往東北角那間矮房奔去。
方踏進院子,卻聽見幾聲低沉的嗚咽。
專門在這管貓的小火,一見到甯澈便放聲哭了出來,膝行到他跟前叩頭啜泣道:“主子!大橘剛剛,過世了……”
大橘安靜的躺在白布上,隻是再沒了喘息。從前珠圓玉潤的橘貓,卻抽搭的骨相嶙峋,皮毛暗沉斑駁的再無光澤。
這貓活了有十三載,俨然已是貓中的古稀了。
甯澈覺得耳邊嗡的響了一聲,繼而什麼都聽不到了。他麻木的走過去,蹲下身看着再也不會醒來的大橘貓。
“你是這間院子裡,唯一還待見我的。但你怎麼也,走了呢……”
這隻貓,是他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離開浣衣局之後,他也想過要将大橘抱進宮去,可是這胖貓一見生人就縮在縫裡不出來,要麼就是又抓又咬。最後隻能作罷,便将它留在了這間矮房周圍。
它不願生活在皇宮裡。她們也都不願意。
甯澈吩咐人将大橘抱出去葬了。他讓所有人都不許靠近,獨自坐在了矮房前的台階上。
擡起頭,德勝門門樓上的光亮映入眼簾。那燈火依舊輝煌,就這樣映照着這間小小的屋舍,從宣明朝一直亮到了景熙朝。
可人呢,人都去哪了?
一個死了,一個走了。
到了後半夜,天空中飄起雪片子來。當内侍來請甯澈回宮時,霜雪早已落滿了他的肩頭。
甯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的宮。
乾清宮的廣場上已覆了一片素白,刺的他眼睛有些疼。甯澈眯着眼睛往前看去,卻發現宮門口有人跪着。
紀瑤竟然一整夜都沒有回去。
甯潇裹着鬥篷坐在大殿的門檻上,歪着身子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甯澈面冷如霜的走過去,彎下身把甯潇抱起來。他伸手進甯潇的鬥篷了探了探,小孩子的手早就凍得冰涼了。
他垂眸瞥了眼旁邊的内侍:“就讓你們主子在這睡了一晚?”
内侍見皇上面色不善,吓得趕忙叩頭:“萬歲,奴婢勸過小主子,可勸不動……”
“既然不會伺候,那以後就不用留在宮裡了。”甯澈淡淡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