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三年十月十三,萬壽聖節。
是日,景熙皇帝親禦皇極門受百官朝賀。文武官員皆着吉福行三拜五叩禮,山呼萬壽無疆。
各項禮儀典制從早上一直進行至下午申時許。當晚,景熙帝于皇極殿賜宴群臣。
皇帝自殿内升大座,右一為皇後座,左一為皇弟成王座。其下兩側,王公宗親依爵位輩份依次而坐,再而後,内閣引百官之首,五府六部等各官府衙門依官階各朝北向設座。
皇後、成王先自禦前行拜禮,各自入座後,同皇帝共受宗親朝拜。其後,由禮部代百官上賀表,禮部尚書宣讀賀表後,百官方得入座,宴席始開。
盧英為這一天已經籌備良久了。作為禮部尚書,今日群臣中風光第一人,這份賀表是他逐字逐句斟酌數月才寫成的,早已倒背如流。
他本就生的一副英貌美髯,再加之今日特别提了一番精氣神,往禦座下一站,文臣倜傥之風骨盡現。其徐徐展開賀表,朗朗開口誦讀,抑揚頓挫之聲讓今夜的皇極殿盛大之上更添了輝煌。
甯澈聽到盧英從太-祖高皇帝筚路藍縷讀起,過了有半盞茶的功夫,這賀表中還沒提到活人什麼事。他便知道這一茬結束的不會太早,于是略松了些精神,側目朝右看去。
紀瑤坐在稍矮他一些的位置,頭上頂着珠翠繁複的鳳冠,一動不動的挺着脊背坐着。她臉上并無什麼表情,隻是看着前方發呆,盧英讀的那玩意估計她也并未聽進去一個字。
甯澈忽然很想過去問她一句,哎,你知道你那好姐妹天亮就要離宮了嗎?他倒想看看,夏绫要走這件事,還有沒有人會比他更難受。
可紀瑤始終沒有理會他的目光。
甯澈悻悻的轉過頭來,又暗自嘲笑了一番自己的幼稚。他從來沒想到,一個生日能過得這麼索然無味。
盧英的賀表讀了得有一柱香多的功夫,在他高亢的丹田之音中,終于快到了尾聲。在場的宗親大臣無不肅容傾聽,聽到恭維最盛之處,個個恨不得拍案而起,将忠心為國刻在自己的腦門上。
甯澈終于等到了“謹奉表稱賀以聞”那句。他換上了帝王應有的那副克制且不達眼底的笑容,在衆人殷殷仰望的目光中,點頭道:“盧愛卿辛苦。衆卿的心意朕領了,心甚慰。”
盧英下拜謝恩。可他并未立時起身,而是拱手行揖禮道:“啟禀陛下,臣還有一事要奏。”
甯澈道:“講。”
盧英開口說:“天壽山皇陵乃我朝先祖之根基,護佑我大燕萬世昌盛。然先帝之陵寝中仍後位虛空,封土未實。今已至我景熙朝三年,海清河晏,國富民瞻,故臣奏請追封聖母為皇後,同入茂陵為安,上慰先帝在天之靈,下昭陛下仁孝之德。”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
甯澈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其中的玉液瓊漿宛若一扇不過寸許的鏡面,倒映出整座大殿的繁華輝煌。
他擡眼看向首輔,淡淡問:“這是内閣的意思?”
楊懷簡起身揖禮:“是,陛下明鑒。”
甯澈指節輕輕在桌案上點着,看不出喜怒。斟酌片晌後,他方道:“行,那就着禮部去拟谥号吧。”
盧英領了命,再拜謝恩。至此,萬壽聖節的大宴才在禮樂與贊頌中拉開了序幕。
方才那件小小的插曲,就好似一張尋常的薄書頁被翻了過去,沒有蕩起任何波瀾。
王公宗親,閣部近臣,或攜親眷,或領下屬,皆依次至禦座前敬酒賀壽,皇極殿内一時間推杯換盞,笑語晏然。
甯澈見有前來敬賀的俱來者不拒,菜沒吃幾口,酒卻一杯連一杯的直飲而下,沒過多會,殿内衆人皆醒,可他卻先醉了。
他眯眼看着這殿内人影攢動,穿紅袍的大臣,穿華服的宗親,他們的臉好像都模糊成了一片。可腦海中唯有一個人的臉是清晰的,那是個穿青貼裡的小内侍,她似乎站在殿外很遠的地方,隔着這萬千繁華,正文靜安和的對着他淺笑。
甯澈猛地驚醒朝殿外看去,卻失落的發現,那裡什麼人也沒有。
這場大宴一直持續到子時。
酒足飯飽後,一些常年不入京的宗親仍還覺得意猶未盡。甯澈正好也了無困意,便換了燕居服,移駕至建極殿,同幾位宗親再話話家常。
到了這裡,沒了百官環伺,幾個封地來的藩王又都是随和性子,氣氛變得輕松下來許多。
有幾個甯澈堂兄輩的王爺,孩子都滿地跑了。甯澈讓内侍都給包了紅包,小孩子們被父親教着說上幾句俏皮話,引得在場衆人頻頻發笑。
甯潇對于自己漲了輩分的事倒是十分新奇。他是家裡最小的,從來隻有被他哥指揮的份,這會一下子冒出來好幾個小娃娃張口就管他叫小皇叔,讓他也過了一回當長輩的瘾。
征得甯澈的同意後,甯潇帶着幾個小孩到殿外的廣場上玩去。他給每人發了一把木劍,幾人很快就胡打亂鬧在一起,甯潇俨然混成了孩子王,那喧鬧聲簡直要把建極殿的房頂都給掀開。
而在殿内,甯澈同宗親們邊喝茶邊說話,聽他們講各封地的風土人情,一直聊到四更天才作罷。
外邊的喧鬧聲逐漸平息了下來。甯澈領着人出去一看,見幾個小孩早就困得東倒西歪,甯潇索性将他們都帶進了配殿,有窩在椅子裡的,有趴在軟塌上的,四仰八叉睡得都挺舒坦。
幾個王爺窘的一頭冷汗,上去就想把各自家的小崽子們薅起來。甯澈卻笑着制止了他們,讓内侍輕手輕腳的把幾個小孩都抱起來,送幾位藩王出宮回府。
待這些宗親都行禮退下後,甯澈不出聲的走到甯潇身邊,把自己家的孩子也給抱起來。他用袖子輕輕将弟弟嘴角邊的口水擦幹淨,甯潇連眉頭都沒動一下,累了這一天閉上眼就睡沉了。
甯澈将甯潇抱進暖閣,輕輕給他放在床上,幫他把鞋子脫下來,又扯過被子在他身上蓋好。做完這些,甯澈在床邊安靜的坐了一會,确認甯潇睡熟了之後,才一個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