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小澄疼脫了力,不得不緩一會,雙手搭在床沿上,歎了口氣。
“最近昭仁殿的藏書理得差不多了,主子便發了話,讓我去分一些票拟的批紅。”
這夏绫明白,司禮監之所以為内府第一署,就是因為其秉筆掌印有批紅的權責,這是同外政挂鈎的。所以即便是外官遇到司禮監的掌印秉筆,不論心中作何想法,面子上也會客氣三分。可譚小澄之前還常因為皇上不讓他批紅而憂心,這不該是好事麼?
譚小澄接着道:“就前兩天,何掌印讓我送一沓批過紅的票拟放在主子的禦案上,随時預備着下發到内閣去。但我的習慣,凡經過我手的東西我都會看過一遍,有一封票拟是要戶部給山東布政司發一筆款子,我記得主子之前說過,這筆款子先不要批,但這票拟的批紅上卻寫的準奏。”
“那份票拟是李秉筆批的,我便抽了那份奏疏出來,私下裡去找他,讓他改過後再送回來便好了,大家都圖個平安。往日裡,已經批過紅的票拟除非是軍政大事,主子一般是不看的,會直接就讓人送到内閣去。可那天不知道是怎麼的,主子随手拿那幾份票拟看了兩眼,竟立刻就發現其中少裡一份。他問我是怎麼回事,我不敢有隐瞞,隻得把前因後果都說了。”
“沒想到主子竟然真動了肝火,雷霆大怒,将李秉筆叫過來問話,問過之後直接将人拖出去杖了,打完連養傷的功夫都不給,發送他到南京孝陵做淨軍去了。”
夏绫抱臂倚在譚小澄對面的桌沿上,面色深沉:“那皇上将之前李秉筆手裡的那些活全都給你了?”
譚小澄點了點頭。
“這李秉筆私下裡一直管何掌印喊幹哥哥,他是掌印一手提拔上來的,兩人私交極好,之前掌印在主子面前還保舉他過多次。這事一出,連掌印都挨了主子的申饬,臉上很是挂不住。本來從我進司禮監以來,何掌印就一直不太喜歡我,再有了這次的事,更覺得是我為了将李秉筆擠兌走在主子面前告了狀。昨天也是我做事不太穩,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筆洗,所以掌印便拿這個由頭往重裡頭罰了。”
夏绫聽得眉頭深鎖,其實道理很簡單,無非就是誰動了誰的利益罷了。
“小譚哥,我竟不知你的處境如此艱難。”
譚小澄默默低下了頭。處在這樣的漩渦中,他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掙脫出來。
他自己往傷口處上了藥,對夏绫道:“喬,你幫我在那邊的抽屜裡拿點幹淨的白布過來,多拿兩卷。”
這抽屜裡的白布是小湯給他備的。湯圓心細,雖說兩人在宮中時常見面,但衣冠之下的傷口終是不好相見。她便将幹淨的布條用水煮軟,曬幹之後卷成卷,就是備着萬一譚小澄受傷,他能給自己換換藥。
譚小澄用布條将自己腿上的傷口都包紮住,一層之後又加了一層,兩條腿各自粗了一圈。
他扶着床站起來,試着動了動腿:“喬,我一會換身衣服就進宮上值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夏绫皺了眉:“你都這樣了還上什麼值?你好好歇上一天,我幫你告假去。”
譚小澄搖了搖頭:“喬,我得去。”
“越是這樣,我越得顯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不然叫何掌印見到我今日告了假,這不是變着法的在主子跟前告他的狀麼?”他的臉色愈發蒼白,“且主子是個心思何等深沉的人?何掌印的心思他不會看不透,而我若隻顯得可憐,主子也不過會覺得我是個沒用的奴才罷了。”
夏绫無言再勸,因為她意識到,譚小澄這樣做反倒是對的。他對這件事看得太透徹了。
帝王心,海底針。無可否認的是,阿澈他的确是個深不可測的帝王,且夏绫相信,在玩弄權術上,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優秀。
憑着對甯澈的了解,夏绫心中有些自己的猜測。
甯澈雖重用何敬,那是因為他畢竟也在跟前伺候了十幾年了,且沒犯過什麼大錯,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可何敬到底是先帝給他留下的人,他包括他手底下的人,仍是宣明朝那一套辦事的法子,且何敬在司禮監中一人獨大,怕是有讓甯澈用着不順手的地方了。
甯澈喜歡用的,是他用自己的路子帶上來的人,像莊衡那樣的。所以,甯澈是想讓譚小澄做個鑽頭,在唯何敬馬首是瞻的司禮監中鑽個口子出來,在潛移默化中讓司禮監按他景熙朝的路數來辦事。
而對于譚小澄來說,他就跟個蛐蛐一樣。若是能把常勝将軍鬥敗了,那他就會是新的心腹。而若是他敗了,那就扔掉換一個上來,最後得益的終歸是皇帝罷了。
若真是這樣,那譚小澄後面的日子怕是好過不了的。
譚小澄瘸着往門口走去,盡量忍着疼,讓自己看起來與常人無異。推門要出去時,他又回過身來對夏绫說:“喬,今天這事你千萬别跟小湯說,她心裡裝不住事,除了着急什麼都做不了。另外還有……”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一些:“還有就是,主子那麼喜歡你,他若知道你私下裡一再幫我,怕是也會覺得我無能。所以,喬,往後的日子,你能離我遠點就盡量遠點吧。”
夏绫怔在原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坦白講,她從未因為自己同甯澈的關系,就覺得自己比其他宮人高一等。畢竟從她進宮之初起,身邊熟識之人便全都是宮女内侍,即便後來甯澈做了皇帝,她仍是有私交不錯的内侍,比如王平。
對譚小澄,夏绫私心裡是真的拿他當朋友的。如今聽他口中說出這樣的話,覺得很是不好受。
她離開河邊直房,有些失落的往浣衣局走去。進了院子,小湯先迎了出來,有點奇怪的問道:“咦,小喬姐,你沒拿食盒嗎?”
“啊……”夏绫回過神來,她忘了還要給湯圓和秋鶴帶早點呢。
“小湯,對不起啊。”她此時看到湯圓便更加難受,卻又不能表現出來,“方才遇上點事,我給忘了。”
“噢,那沒事的。”小湯很懂事的笑了笑,“那我去煮點東西吃吧。小喬姐你等一會,很快就好。”
可她又湊近夏绫,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不過小喬姐,我瞧着秋鶴今日有些不太對勁。自打早上起來,她就坐在門口發呆,一動都不動呢。”
夏绫擡頭看去,果然見秋鶴坐在房門口,低頭抱着膝蓋,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走過去,蹲在秋鶴面前,輕聲問道:“秋鶴,在想什麼?”
“姐姐。”秋鶴擡起頭來,眼眶竟有些泛紅。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小聲說:“姐姐,他動了。”
什麼?
夏绫怔怔看向秋鶴隆起的肚子,恍然意識到,裡面的那條小生命,以他自己的方式向這個世間問了第一聲好。
秋鶴抿了抿唇,對夏绫說:“姐姐,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