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栖水的側臉被撓破了,他怔了會兒,靜靜躺着,半晌才擡起手,撫摸臉上淺淡的傷口。
霧真抓了人,想跑,可好餓。
桌上的飯菜好香。
霧真迷迷糊糊就被勾到了餐桌旁坐下,乖乖地安安靜靜地自己吃飯。
王栖水從床底出來,看見霧真吃得正香。
可吃着吃着,霧真突然停了下來。他蹙着眉,忍耐着,不過一會兒,唇角就洇出血來。
霧真摸了摸,指尖上沾的血一點都不香,他看見父皇出來了,憔悴地問父皇何時換了熏香。
王栖水向前一步。
霧真警惕得渾身繃緊。
王栖水站在原地,任由霧真打量。
霧真瞧了半晌,瞧見他臉頰上的傷,哀哀地垂下眼來:“我不是故意的。”
他怕父皇打他,雖然父皇從來不打他,可現在的父皇有點不一樣了。
王栖水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霧真,你當如何。”
霧真反思了一會兒,得不到答案。
又怕真被父皇打。
就沾着指尖的血在臉上胡亂塗幾道,他怯生生擡起眼來:“我,我也沾血了。”
王栖水瞧着乖巧又不馴的霧真,慢慢走上前去,彎下腰背,掐住他下颚,用袖子一點一點将他臉上血迹擦掉:“小騙子。”
霧真抿唇,他不是的。都是血,沒有差别。
王栖水擦着擦着,手撫上了霧真的脖頸,輕而易舉就能扭斷。
霧真眨了下眼,渾然不知的模樣。
王栖水掐住了霧真,沒用力,他說:“要懲罰。”
霧真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
王栖水忽而笑了下,松開手,摸了摸霧真的頭:“父皇換了熏香,忘了告訴霧真,是父皇的錯。”
“霧真還要父皇做什麼,才肯原諒父皇呢?”
不打霧真,霧真要得寸進尺:“換回來。”
王栖水笑意漸微,他沒用熏香,亦常常沐浴,霧真聞到的到底是什麼氣味。
大将軍很講衛生的。
王栖水說:“新的熏香父皇很喜歡,霧真,你覺得難聞嗎?”
說得很平緩,卻不夠平靜。
霧真說了實話:“好聞,但,好陌生。”
王栖水摟住了霧真的頭,摸他的頭發:“你會習慣的。”
王栖水摟人的姿勢,是殺人的姿态。
常常上戰場的将軍習慣了殺人,卻沒學會要如何抱人。
摸了好半晌,摸得霧真開始掙紮了,王栖水才松開手,端起一盞溫水,叫霧真漱漱口。
霧真整理一番後,王栖水手上多了把剪子。
霧真盯着剪刀,瑟縮了一下,把手背到了背後。
不要剪他的手,他以後不亂抓人了。
王栖水拿着剪子靠近霧真,霧真立馬就要跑,沒跑過騎馬征戰的将軍,被一把制在了懷裡。
霧真掙紮:“不要,不要剪我。”
父皇變了,變得恐怖,父皇被魇住了。一定是鬼刹上了父皇的身,才叫他變得如此可怖。
霧真的掙紮跟幼貓似的,徒勞無功。
他龇牙發狠,作勢要咬,王栖水仍然固執地從他背後攥出他的手,攥到剪子跟前。
剪子咔嚓一聲,霧真慘叫起來。
王栖水笑了:“剪個指甲,你叫什麼。”
指、指甲?
霧真眼眶紅着,小心翼翼睜開眼來。
原先伺候的太監老是偷閑,他病中指甲長了。
霧真誤會了,臉一下子紅彤彤,他不好意思地扭過臉去,遮掩自己羞赧的證據。
王栖水把他臉扳回來,聲音沉靜:“看着。”
看什麼,看剪指甲?剪指甲有什麼好看的。
王栖水道:“你再掙紮,剪子剪到的就是你一根根手指,咔嚓一下,斷一根。”
霧真嗚咽了聲,他不要剪刀,不要:“我會死的。”
霧真确定肯定:“我一定會死的。”
霧真發狠,用頭撞王栖水,王栖水扔了剪刀按住他頭,倔強的傻子,來硬的不行,隻好懷柔。
王栖水直接将霧真抱起來,哄孩子一樣晃晃悠悠,霧真都快晃暈了,若哄孩子都用這樣的力度,孩子能活下去真不簡單。
王栖水哄着哄着竟把霧真抛了起來,在霧真驚吓的餘韻中,又把他接住了。
王栖水看着霧真慘白的臉,判斷霧真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這才撿起剪子,一下一下,咔嚓咔嚓,替霧真修剪完了指甲。
王栖水要做的事,一定要完成。
葉枕冰站在屏風後看着這一切。
霧真與王栖水的相處竟這般融洽,誰成了霧真的父親,誰就得到他的依賴。
即使待霧真并不溫柔,他也天然地信賴,即使有諸多的破綻,霧真也自圓其說。
一個父皇的名頭,就奪走了霧真。
葉枕冰忽然生出了怨。
他看着師弟可憎的臉,怨憎會,師弟怎麼突然變得如此可憎。
葉枕冰閉上眼,他越來越不像一個和尚了。
戒疤已被烏發淹沒,他空空蕩蕩的魂靈自願被誰纏住……而那曾經絞纏住他的,倏然就不要他了。
葉枕冰慢慢退出了寝殿。
他悠悠地走在天地的暴風雪裡。
暴風雪驟降,霧真害怕得躲進了王栖水的懷中,葉枕冰形單影隻走在風雪裡,抵達王府時已白了頭發。
他跪坐在佛祖跟前,于經案上提筆默寫心經。
寫過無數次的心經,這一次卻出了錯。筆鋒不知何時直咄咄地寫下一個“真”字。
他在佛祖面前毀經悖信,心念他人。
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
欺騙自己般,葉枕冰略過層層心經,直抵最後,接着“真”字往下。
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谛揭谛,波羅揭谛,波羅僧揭谛,菩提薩婆诃。*
烏發上的白雪盡數化為水,葉枕冰的這一篇心經也寫盡了。
霧真躲在王栖水的懷裡,時不時擔憂地看向窗外。
他喊着父皇,他說:“天要塌了。”
王栖水拿着木梳,慢慢給霧真梳着,說他頭發亂了。
頭發亂了這樣的小事,為何要與天塌的大事相比。
霧真吓他:“天塌了,父皇比我高一些,父皇會先被砸死的。”
王栖水仍然梳着:“那就讓父皇被砸死。”
他不是他真的父皇,不過幾句死來死去的話,齒及的人早就爛在黃土裡。
霧真卻不準,霧真一下子站了起來,張開手,護着王栖水。
“不要,”霧真說,“不要父皇被砸死。”
他眼眸微紅:“現在我比你高了,砸不到你。”
那木梳徒勞地留在王栖水掌心,該打理的頭發離梳而去。
長發的主人背擋風雪,可憐幾縷烏發被吹得飄飄蕩蕩。
王栖水仰眸望着他。
可很快,王栖水意識到,傀儡皇帝要護着的人,是那個早就爛在黃土裡的先皇。
他該垂下眼來,管這小皇帝說什麼瘋話。
可王栖水仍然擡着眼,仰着頭,看一個傻子說比他高了。
天塌了,砸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