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真的練劍計劃落空了。
他纏綿在病榻上,靠容缙講些故事解悶。
窗外落着雪,今年冬的雪總是沒完沒了,好看是好看的,冷也是真冷。
霧真說,瑞雪兆豐年,來年是不是會有個好收成。
如果能有個好收成,雪水的冷就落到實地,不能說它是徒有顔色了。
容缙卻說,在好收成之前,不知要凍死多少人。
鄉下的破草屋擋不住風,柴火燒光了,山也秃了,一家老小隻能在夢裡點燃夢寐以求的炭火。
流浪的乞丐藏身破廟裡,求菩薩給個活路,暴雪嚴寒,讨不到食糧,燒破廟是個死,不燒還是死。
路邊一具具屍骨擋活人的去路,春天雪化的時候才開始腐爛,一把火燒光了肥肥田,也算去路。
容缙總是說些跟宮廷無關的事,他自己成了太監,也沒把以前學的經世之學忘卻。
霧真說:“你替他們去死就好了。你已經是個廢人了,你死了,誰會記得你呢。”
容缙說是,他的親人都死了,大抵是沒人記得他。
霧真笑:“你真是活該。”
他有心笑得幸災樂禍,可實際卻悲哀得同病相憐。
容缙說殿下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霧真的手輕柔地撫上容缙面龐,眼神也柔和,可出乎人意料,霧真随即重重地打了容缙一巴掌。
“你在同情誰呢。”霧真看着被打得偏過頭去的容缙,看他面頰上漸漸浮起的巴掌印,這下真心地樂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是銅牆鐵壁做的,才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誰承想你也不過是血肉之軀,挨了打就疼,一刀下去就死,血液流得到處都是,髒了我的宮廷。”
容缙跪直了身闆:“殿下,奴才賤命,小心您的手。”
霧真唇角挂一抹惡意的微笑:“不打緊。”
霧真真切地感受着心裡湧動的惡意,他覺得舒服,這些暴虐的情緒提醒他,他還是個活人。
而不是病榻上完整的死屍。
“你撞到我手裡,”霧真說,“是你的不幸。”
“你取悅于我,卻是我的幸事,容缙,我該感謝你。”霧真垂下身,在他耳畔輕輕說,“感謝上蒼對你的折辱,叫你成了如今這個閹人。”
容缙卻恍若未聞。倘若打一巴掌就是暴虐,殿下還真是心善。
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哪個會像殿下這般天真,打了一巴掌仿佛殺了一個人,耀武揚威。
容缙思索着自己該做出怎樣的神情,才能取悅這位殿下。
害怕嗎?恐懼?
容缙笑:“是,感謝上蒼。”
為何要取悅殿下,那多沒意思。
一個順從的人很快就失去了樂趣,到時候殿下的目光就要被别的吸走了。
别啊。
就看着他,折磨他,打他。
容缙等着。
大昭西南初定,因着今冬風雪不停,天寒地凍,東部浦州叛亂又起。
昔年先皇臨宣扶,為給皇子霧真祈福,征召萬人修建大昭最宏偉的佛塔。裡面座座金佛全以純金打造,勞民傷财。又召度六千人出家日日夜夜為皇子祈福。
因着大昭有位高壓身的說法,臨宣扶本準備待孩子及冠再立為太子,可天意難測,在皇子及冠前,皇帝便成了先皇。
今年冬的大雪不知何時才能消停,王栖水命人推倒金佛,熔煉金身,赈災萬民。
前往赈災的不是大臣,王栖水派出親信部隊,命其一面去往各地赈災平叛,一面借機清除異己,鏟除皇族臨氏殘餘勢力。同時做好造勢的準備,将天災人禍歸咎于大昭統治,放出天命将歸于王氏的信号。
當初王栖水擊敗其餘勢力,打着清君側的旗号攻入京城入主朝堂,如今,他該往上走了。
親信趙璩[qú]問道:“主公,勢力瓦解後,皇室旁支如何處理。”
不久前藥童投毒案後,王栖水不僅殺了背後指使者與其準備推舉的臨氏王,還以天子名義,召皇室旁支入京朝拜。
王栖水道:“順者抓,逆者殺。謀反者斬盡殺絕。”
養子王猙力圖再為父親征戰四方,王栖水道:“你才征戰凱旋,我怎忍心又放你四處奔波,趙璩斷而敢行,交給璩,我放心。”
趙璩聞言半跪下來,立下軍令狀,王栖水上前扶起他,解下大氅,為趙璩披上:“趙璩,此去天寒地凍,保重。”
趙璩兩眼含淚,應聲道:“主公,您放心,璩拼了命,也定帶給主公好消息。”
處理完政務,夜已深。
永安殿内,王栖水撫琴靜心。
走到如今,已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心卻似平原走馬,易放難收。*
霧真快要睡着的時候,王栖水終于來看他。
霧真揉揉眼睛,發現是真的,喜悅湧上來,委屈也跟着翻湧。
王栖水讓伺候的宮人都下去了。
沒了人,霧真也不必維持姿态,任由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他故意不看王栖水,隻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扒拉來扒拉去,也還是這雙手。
王栖水問他白日做了些什麼。
還能做什麼,呆在這寝殿裡,又能做什麼。
“父皇自是忙于國家大事,霧真沒用,比不得父皇的新孩子,分不了憂,我能做什麼呢。”霧真說,“不過是在這寝殿裡吃吃飯、喝喝藥、與太監玩樂。”
“永遠都這麼活着,日複一日,直到我死了,也還是死在這殿裡。”霧真讨厭他,讨厭不再溺愛的父親。
王栖水慢慢走到近前,撫上他的眼睛,也沒說話,是叫他不要流淚了呢,還是覺得他這樣的姿态狼狽不堪當父親的不想看。
“父皇,你到底是什麼呀,鐵石心腸,還是被誰剪斷了舌頭說不了話。”霧真質問他。
王栖水慢慢擦去他眼下的淚,靜靜凝望他。
霧真看不懂,不明白,王栖水到底在想什麼。
面前的父皇什麼都不肯說。
過了許久,王栖水才道:“你做不成皇帝了。”
做不成皇帝?
霧真笑了下,不敢相信:“所以,你要立王猙為太子,是嗎?”
王栖水并未為他解答。
霧真笑起來:“所以,你要抛下我了,你覺得我不好,我是廢物,是不是?”
“所以,你要把天下給他,把你擁有的一切全都給他。那我呢?”霧真落下淚來,他抱住父皇,“那我呢?”
“我都快懷疑,我不是你的孩子了。你怎麼對我這麼殘忍。”霧真笑,“難道我隻是把自己給騙了,難道我記憶裡的,全都是假的。”
王栖水掐住了霧真的頸項,說他哭得難看,笑得也難看。
霧真大笑起來:“你掐死我好了,省得我活着礙你的眼。”
王栖水看着他:“你什麼也不是,霧真,你終究死去。”
“你又算什麼,”霧真說,“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護不住,去寵愛一個養子,父親,死無全屍是你最好的下場。”
霧真詛咒着他,恨不得将這世間所有最可怖的言辭,都安在父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