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真不吃飯。
雀生哄着他,喂他,霧真就不吃。
他神情郁郁,趴在床榻上誰也不搭理。
雀生想了法子,把民間的一種翻繩遊戲耍給霧真瞧。
雀生一雙杏眼,圓圓的,霧真問:“是不是你像金絲雀,所以叫雀生。”
雀生腼腆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殿下。”
“奴才是賤種,俺爹說俺賠錢貨,跟偷吃稻田的麻雀一樣讓人糟心,就叫奴才雀生了。”
霧真說:“你爹才是賠錢貨。”
又不明白他爹為什麼這麼說。
面對殿下的好奇,雀生哀傷地吐露了實情:“奴才是天閹,天生的太監,俺爹說,這也是俺的造化。能伺候貴人,也算命不薄。”
又說兒是賤種,又說兒命不薄,真是奇怪的父親。
霧真叫雀生繼續翻花繩給他看,一根繩子怎麼能有這麼多花樣,他還沒瞧過這種新奇,要多看看。
雀生說兩個人玩更好玩,他教殿下怎麼玩。
十指翻出許多花樣,霧真瞧着上了會兒手,玩一會兒卻覺得無聊了。
容缙上前跪坐下來,問殿下要不要下棋。
霧真對下棋不感興趣,對容缙額頭上的傷口感興趣。
他指尖探出去。
薄薄的一層皮擦破了,裡面就流出血來,他問容缙:“人皮這樣薄,那個王猙到底是怎麼剝下來的。”
容缙說剝的時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膚分成兩半,徐徐用刀分割皮膚與肌肉,如蝴蝶展翅般撕開來。*
雀生聽得瞪圓了眼。霧真心有戚戚:“那人豈不是成豬了。”
“活生生的,死掉,”霧真說,“剝皮拆骨,人頭入罐。”
容缙又說起其他的刑罰:腰斬、車裂、俱五刑、淩遲、缢首、烹煮……*
霧真聽得捂住耳朵,卻又留了一點空間,讓聲音流進來,他說,容缙最會講鬼故事。
當容缙提及宮刑時,停頓了會兒。
他道:“宮刑不總是成功的,奴才阿弟就死了。”
霧真問:“那你怎麼不流淚,停頓這一會兒的間隙,是你的悲傷嗎。”
容缙說,若殿下想看他流淚,他就會自然地流出來。
霧真道:“你真是聽話的乖寶寶。”
他摸摸容缙的頭:“乖寶寶,流淚吧。”
容缙哭不出來。
霧真道:“你騙我。”
容缙說:“原諒奴才,奴才已經不會哭了。”
霧真不信,他調皮地用指尖去摸容缙的傷口,傷口總是軟爛的,容缙卻連呼吸的節奏都沒變。
霧真罵他:“狗奴才。”容缙仍然受着。
霧真安慰他:“你受苦了。”容缙依舊受着。
辱罵撫慰軟硬兼施都沒用,容缙的眼睛當真幹涸了。
霧真收回手,看指尖沾上的血,微微厭倦。
容缙膝行一步,垂首,吻上霧真指尖,将血液舔盡。
更像狗了。
霧真有寵物了。指尖沒了血,還有點濕乎乎的,霧真随意将手指在容缙身上擦,仿佛那是他濃密的狗狗毛發。
霧真坦誠道:“你這樣順從,叫我有欺負你的沖動。”
容缙說,那是奴才的榮幸。
霧真心道,真是個口是心非的人,說些榮幸的話,眼裡卻平靜得跟死水似的。
也不知眼睛若沒了,還能不能這麼平靜。
霧真說:“我剜掉你的眼睛,你還覺得榮幸嗎?”
容缙這時倒不說那些表面的話了。
隻說殿下不會的。
霧真笑起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我隻知道人有時候殘忍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霧真到這會兒已經很餓了,肚子癟下去,饑餓彰顯存在感。但聽了這麼多殘酷的刑罰,又叫他對吃東西一點欲望都沒有。
他怪容缙:“人和豬羊相提并論都上餐桌了,叫我怎麼吃得下去。”
容缙又說起他之前遠行時的見聞,道路上常有餓死的,他們的肚子卻是高高鼓起。
容缙有成為說書先生的潛質,他說起故事來總是勾人。
霧真的好奇心似一條尾巴掃過,癢癢的,他做出了猜測:“餓死的,就是沒有吃的……他們喝了太多的水,把自己脹死了?”
容缙說殿下說得有道理,但事實并非如此。
災荒年時,田地裡顆粒無收,人們沒有糧食吃,就去啃樹皮吃野菜,等樹皮都被扒光了,一眼望去隻剩光秃秃的土黃色,人們能打主意的,隻剩這泛濫的土黃色。
有一種土和别的土不同,它幾乎沒有雜質,質地尤其細膩,看起來就像面粉一樣。人們把它當作救命稻草,叫它觀音土。
觀音土沒有救活這些饑荒中的百姓,隻是讓百姓的肚子塞滿了泥,他們被活活憋死了。
霧真的心一下子縮緊,腦海裡出現自己高高鼓着肚子卻被活活憋死的場面,他臉色有點蒼白,不準容缙說下去了:“你是不是報複我,故意說這些吓我。”
容缙磕頭再拜:“奴才不敢,隻是希望殿下能吃點東西,桌上的都是美味佳肴,許多百姓一輩子都未見過的美食,從容地擺在殿下的餐桌上。殿下若能吃些,這些佳肴便來得不冤枉。”
霧真想打容缙。
雀生趕緊圓場,他說起民間有哪些好吃的好喝的,雖比不上宮廷禦廚做的,但也别有一番風味。
“殿下今天先填填肚子,奴才會做冰糖葫蘆,之後奴才給殿下做冰糖葫蘆好不好。”雀生端了一碗還溫熱的素粥喂霧真。
看着雀生的圓圓杏眼期待着,霧真張開嘴,吃了一口。
好熟悉的味道,霧真吃下去後,又張開嘴繼續吃。
後來嫌煩了,接過粥碗自己大口大口吃。
是誰做的,他應該有答案,卻不想問。
朦胧而模糊,心裡些微的疼,那就不問了。
霧真指着桌上好菜佳肴,好些都冷了,對容缙說:“賞你,把百姓的那份都填到你肚子裡面去。”
容缙沒有反抗,跪拜後從容上了餐桌,不疾不徐吃起來。
但吃了許久也吃不完。
雀生央求霧真:“殿下,能不能也賞奴才,奴才也餓了。”
霧真摸摸雀生的臉:“你是個好孩子,他是壞孩子。你要幫他。”
雀生搖搖頭:“奴才隻希望殿下開心,容缙吃壞了,死掉了,就不能給殿下講故事了。”
霧真看着雀生的眼,雀生有一種柔和的姿态,叫人心疼。
容缙卻是古怪的,霧真驚心于自己被勾起的毀滅欲。
某一瞬間,霧真想把容缙說出的殘酷刑罰,在容缙身上都試一試。
霧真告訴雀生:“我想殺了他,這是怎麼回事。”
雀生愣了下:“沒關系的,是容缙不好。”
霧真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
他拉着雀生上床,說雀生才是乖寶寶。
霧真有了一隻鳥,圓圓杏眼;和一個新玩具,嘴巴厲害。
這個下午,霧真短暫地把父皇給忘記了。
他沉浸在新得到的事物裡,觀察他們,玩鬧、說笑、威脅……
容缙實在吃不下後,離開餐桌跪了下來。
霧真問他好吃嗎。
容缙說,殿下賞的,是這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霧真又問:“那你怎麼吃不完?”
容缙答:“奴才是蝼蟻,蝼蟻隻能承擔這麼一部分福澤,多了,就溺斃了。”
霧真笑:“你說話真好玩。”
霧真笑着要他爬過來:“你做我的馬吧,我要騎在你身上,我要上戰場。”
雀生這時從床榻上爬下去,跪趴下來,回頭怯生生的:“奴才、奴才做殿下的馬。”
霧真偏不要,他看向容缙。
容缙垂眸,遮掩住眼裡的情緒,膝行爬來。
霧真坐上了馬,他拍拍他:“駕!”
駕。
駕。
霧真忽然顫了下,胸悶氣短,一瞬間吐出血來。
霧真蹙着眉,擦嘴邊的血,擦不幹淨。
雀生驚懼地喊,大夫,大夫!
霧真在人做的馬上倒了下來。
雀生險險接住了。
容缙跪坐起來,看雀生懷裡人血色的唇。
他看了好久,好久。
大夫趕來了,沒有人下毒,也不是快死了,是藥起了作用吐出的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