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道:“殿下常年多病,吾隻能盡力而為。殿下宜靜心養病,清淨六根,心緒平和為上。”
王栖水也來了。
王栖水不來還好,一來,霧真今朝的新仇舊恨就疊加起來。
“那還有什麼意思,”霧真看着父皇回答大夫的問題,“反正他有了新的孩子,不需要舊的那個了。我死了,正好給人騰位置。”
霧真虛弱地笑:“等我死了,大夫,你就把我的金銀珠寶都拿去,到民間到處丢,丢給那些吃不起飯的人。
“也省得被個不知哪裡來的混球魚目臭狸貓偷了。”
大夫捋了捋胡子:“殿下說笑了。”
霧真沒說笑,他望着王栖水,他不要那些金銀珠寶可不是好心。
隻是他早就挑選好了殉葬品。
父皇若要把愛給别人,那還是死掉的父皇好。
他抱着他的骨頭,進一個棺材,爛也爛一塊兒。
霧真看着王栖水向他走來,霧真做好了跟父皇掰扯的準備,但忽然有個人進殿,在父皇耳邊說了什麼。
父皇走了。
霧真手邊随便抓到個什麼就砸了出去。
走,走了就不要回來。
木梳砸落在地上,樸實的一聲響。
王栖水回頭,望了會兒木梳,才将目光移到霧真身上。
他本可以說些什麼,譬如軍中要事不得耽擱,把實話說給霧真聽。
但王栖水一句未言,他收回目光往前走去。
霧真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他戲台子都搭好了,就等着父皇哄他。
可父皇連句話都不肯跟他說,就要往外走。
他不該扔東西砸他,他該拿把劍殺了他。
質問他,原來的那個父皇到哪去了。
連上朝都要帶着他的父皇,去哪裡都帶着他的父皇,現在隻會丢下他。
“難道,有了新的孩子,舊的就當真不重要了?”霧真問雀生,“你父親有沒有别的孩子,有多少個。”
雀生說四個孩子。
霧真又問:“那他獨獨罵你賤種嗎?”
雀生難為情地點頭:“沒法子,奴天生叫人看不起。”
“天生?”霧真含淚而笑,如果他能習武研兵,如果他能提劍上馬殺去戰場……這難道是他不願?他也不樂意這副病恹恹的身體,什麼都做不了。
可當父親的怎麼能嫌棄自己的孩子。
生之前難道沒有想過,生下的孩子很可能不是天賜,是天殘嗎。
他們什麼都不想,隻是在生,生,不停地生。
“那王猙到底有什麼好,不就是會打仗嗎?”霧真說,“我也去,我也去好了。”
霧真天真地握着雀生的手:“你也去,你建功立業,我封你當大将軍。你把王猙比下去,他什麼都不是,他隻是個不知哪裡來的泥孩子。”
“他别想替代我。”霧真說着糊裡糊塗的話,他糊裡糊塗地就暈得不行了。
大夫說要靜心,靜,靜……
霧真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身心勞累過度,霧真慢慢閉上了眼,昏睡了過去。
他的眼尾還含着淚,人卻已人事不知。
容缙欣賞着。
在夢裡,霧真又看見那缥缈遠去的人影。
霧真不停地追啊,追啊,追得都摔了一大跤,重重跌倒在地上,膝蓋擦出血了,那人影仍不回頭。
霧真喊:“父皇。”
霧真用手撕傷口,讓血流得更暢快。父皇快來看,他摔得好嚴重。
父皇快來,他摔得走不動了。
他的腿要斷了,他的手也折掉,他的眼睛融化鼻子燒熔,隻有張嘴巴壞得很,一直叫父皇。
他爛成了一朵花,根系入了地,他叫父皇,回頭啊,把他折斷了揣懷裡,帶他一起去。
他不怕。
從來就不怕。
敵軍将入城,父皇要他走,霧真偏不。
他靜靜靠在父皇懷裡,如果一定要死,如果活不了了,父皇,我們就死一塊吧。
可能葬不到皇陵裡跟先祖作伴了。
沒準隻是被草席裹了,胡亂扔到亂葬崗,叫野狗吃去。
屍骨無存,新一代的帝王才會安心啊。
可霧真不怕,他緊緊抱住父皇,父皇比他先生二十載,死,卻死在同一天。
父皇不會再老了,他也永遠長不大。
天地悠悠,滄海桑田,以後的人們翻開書來,沒準裡面有幾筆提到大昭最後一代皇帝和他唯一的孩子。
一筆一劃,臨宣扶、臨霧真,葬到了一本書刊裡。
霧真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可離去的人孤零零上路,不肯帶他。
霧真的願景落了空,隻能在夢裡看到缥缈的背影,不斷地遠去。
有千重山萬重水,無數的飛鳥和遊魚,作他遠去的背景。
霧真,隻是紮根在原地,死,也隻能死在這裡。
千萬裡路,越不了了。
苦藥的藥腥又入了口,霧真迷迷糊糊若醒若夢,他微睜着眼,剛剛做了個什麼夢來着。
他好像夢見一個人。
是誰。
誰呀。
誰躲進他夢裡,清醒後又消失不見。
霧真什麼都記不得了。
應該是個不重要的人,霧真想,隻有不重要的人和事,才會在醒來時徹底忘掉。
霧真的心緒奇異地平靜下來。
雀生給他擦了把臉,霧真對大夫說:“你的藥真管用,我的心平靜了。”
大夫心道,藥?藥隻能救人,還沒聽說過能救心。
大夫笑:“殿下許是做了場美夢。”
美夢嗎?
或許是的。
是啊。霧真笑:“那就當成一場美夢好了。”
他為這場記不清的夢定下結局。
霧真又有心思玩鬧起來,他讓雀生陪他玩翻繩遊戲。
“等我的手指靈活了,”霧真說,“我就練劍。”
“我會成為一代大俠,”霧真道,“哪怕不做将軍,我也是最好的。”
他不需要跟王猙比。
王猙不配。
大夫離開宮廷後,徑自來到攝政王府。
之前藥童投毒案後,送到霧真面前的食物或藥都經過了層層檢查。
大夫解答了攝政王今日陛下身體情況如何。
又細說起心情如何。
“陛下一直心念先皇,連睡夢中都呼喚着先皇。”大夫道,“若陛下想起一切,我的治療将前功盡棄。”
“若以房屋做比,陛下的身體就像是從地基就開始歪了、亂了,哪怕如今看着是個完整模樣,但實則搖搖欲墜,若風雪積壓,傾頹隻在一夜間。”
“先皇的死,或許就是那一場暴亂的風雪。”大夫歎了一聲,“但若陛下永遠想不起來,哪怕多活些年歲,可永遠都是認賊作父。”
大夫坐在紅木椅上:“老朽也不知,到底怎樣才是醫者仁心了。”
攝政王一直跪在蒲團上。
他仰望着面前斷了幾根手指的佛像:“懷叔,稚子無辜,望您盡力救救他。”
“認賊作父也好,永遠昏聩也罷,至少還活着。”葉枕冰道,“活着,總是好的。”
面對能救霧真的大夫,攝政王将禮賢下士做到了極緻。
崔懷需要的一切,葉枕冰都十倍百倍地滿足。
“您的醫書将流傳千古,醫之道,自您啟。”
大夫捋了捋胡子,問攝政王如此珍重陛下,為何不去看看陛下。
葉枕冰望着佛像良久,才道:“我也是他的敵人,我怕他,想起來。”
若見到他,他會是誰呢。
是當年的空妄哥哥,是陪他過家家的新娘子,還是害死他父親的仇人。
血海深仇,冤冤相報,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