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真趴在床榻上,冷靜了許久,還是很生氣。
他的父親爛掉了。
徹徹底底地爛了。
不管是妖魔作祟,還是人心易變,終究成了這個樣子。
霧真渾身顫着,他得想辦法,想法子,把從前的父皇找回來。
他叫來容缙,問他會不會驅魔。
“紮小人也好,放血也好,”霧真睜着淚眼,“我要他回來。”
霧真向這個奴才解釋,他從前的父親不是這樣子的。
“從前,全天下都是我的,父皇坐在皇位上,是皇帝,可我要的,他都會給我的。”霧真說,“他發誓哪怕死,也要我快活;哪怕成昏君,也要我好好活着。”
“容缙你看,你也看到了對不對,現在的父皇被妖魔頂替了。不是我不該活着,”霧真笑,“是他呀。”
雀生上前抱住了霧真,慌張地請求殿下别急,别怕,會有法子的。
霧真随意擦擦嘴邊的血:“你慌什麼,我早就習慣了。”
霧真垂眸:“我隻是覺得,不對勁,不對,有什麼被我遺忘了。”
容缙站着,他不能告訴霧真真相,便隻能編些謊話。
“陛下是帝王,您隻是皇子,君臣父子,本該如此。”
霧真擡眼,冷冷地看着他。
容缙跪下來,慢慢靠在霧真腿上:“殿下,您不得不承認,人會在時間裡變成自己都認不出的樣子。”
“縱使您如何挽留、癡狂,也隻是刻舟求劍,求不得了。”
霧真眼淚落了下來,他仍然執着道:“不會的。哪怕天翻地覆,唯有臨宣扶不會更改。”
他想起來了,想起父皇的名字。
一定是他忘記了父皇的名,才會招來妖魔。
明天,從明天開始,他就叫他,每時每刻,每一炷香每一次問候,他都叫他的名字。
提醒他,該醒過來了。
當夜,霧真又燒了起來,高溫不退。
直到天明時分,霧真才勉力清醒過來,一睜眼就是:“父皇呢?”
他昨天想起來的名字,又在夜色裡遺忘了。
昨天發生的故事,那些不愉快的、腐爛變質的,又被腦海抛下,如石頭沉沉墜去,海面上隻剩風平浪靜。
容缙蓦然發現,殿下所有的自圓其說,所有的遺忘,都是殿下心之所願。
殿下要找一個活人,成為他的父親。
而不是在墳堆裡,摟起屍骨來。
大夫将情況向王栖水一一說明。
王栖水沉默良久。
大夫道:“何不順其自然?一顆種子長成一朵花需要時間,陛下接受事實也需要時間。”
“來得過早的暴雨将摧毀一朵花的綻放,老夫也養花,深知不可拔苗助長的天理自然。”
王栖水把玩着手中的木梳。
崔懷忽然請求,讓攝政王來陪陪陛下。
陛下如今習慣了遺忘壞事情,攝政王來,隻會是陛下兒時的哥哥。
“倘若陛下終究活不了多久,”崔懷說,“就讓陛下開開心心地走完最後一程。”
王栖水再一次意識到,傀儡皇帝的生命輕易便能消磨。
臨霧真會死,死得很早,早在錯誤發生之前。
王栖水垂眸,聽取建言,不再讓大夫強行治療臨霧真的瘋症。
卻不準攝政王到宮廷裡來。
他道:“作為我的師兄,不該與帝王走得太近。”
可他早早地批閱好今日奏折,在黃昏裡,一步步走向帝王。
在晚霞的昏紅裡,他想起自己的母親。
阿娘是如何看待一個累贅的孩子,又如何拼了命送他走出煙花柳巷。
他依稀記得阿娘的手捏住他的臉頰。
——咱們栖水還是痩,都沒二兩肉,太瘦了。
——等阿娘賺更多錢,咱們栖水就能吃上肉,胖嘟嘟的,誰見了都說有福氣。
——别聽他們胡說,栖水才不是雜啊什麼的,你是我孩子,你跟别的人都沒關系,你是我孩子,我把你生下來,也要把你養大。隻要能把你養大,我就好高興。
——命苦嗎,不啊,栖水别聽他們胡說,呸呸呸,苦和我們沒關系,不苦,不哭。
王栖水每攻下一個地方,就關一個地方的青樓。
他分割土地,男女都有,都種田去。
但昨日他辱罵臨霧真,竟如那些嫖.客般,如此醜陋。
得意而忘形。
王栖水走進殿内,在夕陽的餘晖裡,走到一個孩子身旁。
他抱起他,問他今天有沒有吃好,有沒有發生一些好玩的事,說給父皇聽。
霧真揉揉眼,不滿意:“我沒吃好,也很無聊,他們說你在忙,總是忙。”
霧真說:“我沒用,我什麼都做不了。”
王栖水生疏地拍着霧真的背:“父皇無法告訴你有用無用,霧真,你要自己去找。”
“倘若找不到呢?”霧真問。
王栖水道:“天下萬民,求生,求富,求權勢,求一個平安……往往不能如願。”
“找不到,是常态。”生命自有過程,王栖水撫過霧真長發,有一縷打了結,王栖水耐心地解,“在尋找的過程裡,盡心盡意便好。”
霧真靜靜看他,找到一抹熟悉的模樣。
霧真笑起來,他抱住王栖水,在他耳畔輕聲道:“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