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沒有橋,河對面是寨子裡的農田,過河主要靠擺渡。擺渡老人姓鐘,也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世世代代靠擺渡為生。平常日子裡也不收錢,隻是到了臘月裡,背着背簍到沿河兩岸挨家挨戶收些雜七雜八的糧食和糍粑,權當一年的口糧。苦竹寨,幾百年來,其他的可以停,唯獨擺渡不能停。擺渡,連着附近幾個縣的鄉土人情,也是維系農村純樸人情世故的紐帶。甄亦凡又走近看這擺渡船,才發現,河兩岸樹有筆直的拉杆,河面上一根長長的鋼索牽連着兩頭的拉杆。渡船,就在拉線下,這就是平時所說的“拉拉渡”。人到了岸邊,要是船剛好在這邊就可以不喊擺渡的老人,隻要船上的人立于船頭,兩手交換着拉拉線就可以借反作用力推動渡船到河對岸。要是船在河對岸或發了水,就要靠擺渡人了。河對岸也隻有擺渡人孤零零的一個房子,整個寨子的人都在這一邊。那邊是永定區的羅塔坪鄉,最近的村,也離澧水河邊幾裡路。
河沿岸,清一色的吊腳樓,苦竹寨就坐落在澧水這個遛彎裡。那些個房子,應該都有些年頭了,隻怕不少于百年,炊煙熏得黑黝黝的瓦,被熏黑的闆壁,兩尺大的木柱子有的裂開了豁口,無一不顯示着曆經歲月的滄桑。老是老,舊是舊,卻一棟棟齊齊整整,沒有哪一個或塌了梁或殘了瓦,猶如曆經歲月的老人,越老越顯得硬朗。
夕陽落下山,河面上漸漸升起一層薄薄的霧,洗衣的農婦,釣魚的老翁,都收了工,寨子裡升起袅袅炊煙,和河面上淡淡的霧,構成一幅甯靜的山水田園村居圖。甄亦凡也離開了河邊,沿着渡口踏上青石闆鋪就的台階,回到寨子裡。寨子不大,東西不到一公裡,街道也不寬,不足兩米。清一色的青石闆,猶如線裝書頁一般,上面留下了無數代人腳底磨平的印迹。有的地方,曆經歲月的磨難,青石闆上面已不再平滑。除了吊腳樓,還有關帝廟、大戲台、宗祠堂、舊學堂及封火牆,都保存得完好,陳舊卻不殘破。
第二天,大家又從苦竹寨出發,去桃子溪……一路串聯隊伍也越來越大。臘月二十,上十個人來到廖家村廖美君家裡,沒想到晚上突然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一早起來,屋頂上厚厚的一層雪,路封了,班車也停了。“怎麼辦?”上十個人留在别人家裡也不是個辦法,再說出來一個星期了,又下這麼大的雪,再繼續串聯也不現實,班車都不跑了,總不可能全靠雙腿走吧,最後決定翻越摩雲界回到利福塔集鎮後就此解散。從這裡回頭走公路已不可能了,100多公裡又是大雪紛飛,而翻越摩雲界這座高山隻有20多公裡,農村趕集的人為了節約那幾塊錢的車費平時一般都走的這條山路,就是學生去集鎮讀書也大多走這條路。廖美君初中3年讀書期間不知來回走了多少趟,自然也就是他帶路了。
臘月二十早上9點多鐘,大家在廖美君家吃飽喝足後,就開始翻山越嶺。摩雲界,顧名思義,山高路陡,山頂常年籠罩在一片雲霧中。也确實,甄亦凡每個晴天看到的都是太陽到摩雲界山頂打個顫就不見了,一下子就滑到了山那邊,天也就黑了。不過對于這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男少女來說,一切困難都不是困難,他們有勇氣,把這座高聳入雲的雪山踩在腳底下。
山道又彎又陡,好在昨夜初下的雪,雪雖然厚還沒有人畜在上面踩過,路也還沒有完全埋沒,多少看得出來。厚厚的積雪蓬松軟和,一腳踩上去“格叽格叽”響,腳底也不溜滑。開始也沒覺得什麼,大家有說有笑,半個小時後就感到又苦又累了。主要是一腳踩下去,一些積雪順着鞋幫子滲進了襪子,擡起腳也會帶出一腳的雪,襪子早就濕透了,雙腳又冷又麻。擡頭看看,距山頂還不到1/4,幾個男生還好,女生早累得走不動了。好在有經驗的廖美君帶了把砍刀,乘着大家就地歇息的時候砍了幾根木棍子給幾個女生當拐杖,讓她們走得更穩當一些。遇到難走的路段,大家不時伸出手,你拉我一把,我扯你一下,相互提攜着慢慢往前挪動步子,一步一步蹬,一米一米向前進。大家走走停停1個多小時才到半山腰。回頭去看來時路,隻見滿山的積雪中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布滿了一個個腳窩子。又休息了一會,每個人都砍了樹枝作拐杖,人手一根拄着。遇到一丘稻田垛有稻草樹,廖美君跑去扯了幾把稻草,把每個人的鞋幫子用稻草捆起來,這樣就不容易打滑了,腳上也暖和一些,走一段路看到草垛樹又換一次幹稻草。
山頂飄飛的雪花越來越大,風也吹了起來,天氣越來越冷。回頭望去,那些腳印早被雪花覆蓋了個嚴嚴實實,天地之間,隻剩下一片雪白,白得有些刺眼。呼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凝成了霧,過不了幾分鐘就要拍去頭頂的雪花,抖一下肩上的積雪。面對寒風和大雪,大家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激起莫名的勇氣:“一二三四五,紅軍長征苦不苦”前面帶路的廖美君喊出了高中軍訓時的口号,“不苦!”大家齊聲回應,口号聲,響徹山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雪山草地怕不怕?”“不--怕!”,這一刻,面對險峻的高山和飄舞的雪花,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男少女們喊出了人生中第一次最響亮的回答。就像過雪山草地的長征英雄兒女一樣,他們用自己單薄的身子、堅強的意志頑強地抗擊凜冽的寒風和漫天飄飛的雪花。
“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整齊的口号一落音,隊伍中間的張玉萍又帶頭唱起了《長征組歌》中的《過雪山草地》,大家都敞開嗓子面對紛紛揚揚的雪花大聲地吼起來“紅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雪山低頭迎遠客……官兵一緻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高于天”。一曲唱畢一曲又起“橫斷山,路難行\天如火來水似銀\親人送水來解渴\軍民魚水一家人……調虎離山襲金沙\毛主席用兵真如神\毛主席用兵真如神……”激昂的歌聲一支接一支,大家就這樣一邊拄着拐杖一邊扯開嗓子喊着唱着。這一刻,仿佛每個人都成了自己家族裡六十多年前跟随賀老總從劉家坪出發鬧革命參加長征過雪山草地的小紅軍、大英雄。一鼓作氣登到山頂,回頭望去,白雪皚皚,不見山底廖家村街道,向前看,山下的利福塔集市也看不到,遠處近處隻見一片白霧。不管怎樣,終于登上了山頂,大家興緻還是蠻高的,甄亦凡站在山頂豪氣頓生,大聲朗誦毛主席的《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内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朗誦到“欲與天公試比高”時,甄亦凡還把手中樹技向空中揮舞。他又重複了最後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用手指了指大家,這一刻,大家都是登頂的英雄!
相比于登山,下山更為艱難一些,主要是怕路滑、怕溜,因為下山時身子前傾,重心往前壓,最怕腳下打滑溜了。黃秀英不小心滑了一個趔趄,幸好被身邊的廖美君拉住,不然一跟頭栽下去,後果真不敢想象。經曆了黃秀英驚險的一幕,大家再也不敢擡頭唱歌,小心翼翼地,一腳輕一腳重地盡量把全身重心放在後腳上,等前面踩實了再移動重心邁開第二步,同時用拐杖穩穩地拄在身前地上撐住身體重心。重新排了隊伍,廖美君在前面帶路,後面跟着毛健平,再後面是女生張玉萍,又是男生甄亦凡,再是女生黃秀英,如此反複将女生保護在中間,大家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動步子向山下螞蟻搬家一樣慢騰騰但穩穩當當地移動。眼看着山下集市越來越近,卻忍着心頭的歡喜不敢放開步子大步走。直到下午1點多他們才安全地走進集市,花費的時間比平時多兩倍不止,好在大家都安全地下山了,沒有誰磕着碰着。甄亦凡外婆看到他帶着上十個同學來到家,一個個襪子都濕透了,打着寒顫,燒大了火炕裡的火讓大家把鞋子襪子烤幹。又燒了一大壺姜茶、酌了紅糖,讓她們每個人都喝了一大碗,才開始辦中飯。老人一個人在家,張玉萍幾個女同學也來幫忙洗菜擇菜忙起來。
吃過中飯大家也就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葉冬梅回到家裡,右手熟悉地從門左邊窗戶第三格伸進去,找到鑰匙打開門。娘肯定在山上忙着農活,爹爹也應該在城裡拖闆車沒回來,在湘潭大學的哥哥葉春霖也還有幾天才放假,屋裡就娘一個人忙裡忙外的。放下背包她顧不得整理一下帶回來的東西,就到竈房裡找到背簍鎖了門,她要上山打豬草去。冬臘月裡,喂豬再沒有了紅薯藤子這些青飼料,就隻能上山去扯豬草了。從五六歲開始,她就習慣了這些活兒,扯豬菜、放牛、做飯、洗衣,村裡同她一般大的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農忙時還要去田裡地裡幫大人收割莊稼。
盡管昨天一個晚上是在火車上度過的,天氣冷隻是稍微眯了一眼,可她也顧不得補個覺,忙完了手頭的活計晚上再好好的睡一覺吧。眼下還有很多事等着她呢,她先去豬欄裡看了一下,大年豬已宰殺了,火炕上挂着滿炕金黃色的臘肉,那是來年一年的肉,家裡平時是沒有閑錢稱新鮮豬肉吃的。遇到家裡來了客人或者栽秧扳谷什麼的喊了工,就去街上買幾坨豆腐,從炕上摘一塊臘肉炖豆腐下白菜,就算農村最好的夥食了。豬欄裡還有幾頭小豬,那是給她兄妹倆準備的來年的學費。秋收後賣掉糧食,加上幾頭肥豬,繳清了鄉村裡的農業稅和三提五統,多少還能剩個千兒八百的,再加上爹爹在縣城裡拉闆車攬零活掙些錢,她們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也就有了着落,不至于像一些人家那樣四處找親戚借錢。
一個多小時她就扯了滿滿一背簍豬草,背到河裡洗幹淨背回家。又把自己換下的髒衣服和娘沒來得及洗的衣服背到河裡洗好,晾在曬塔裡的竹篙子上。天色将晚,娘還沒有回來,她剁好豬草倒進鍋裡燒豬食,等鍋裡的水燒開,青草變黃熟透了,從木鬥裡撮出幾瓢米糠,倒進鍋裡拌勻了。又大火煮了十分鐘,就用豬食桶盛好一瓢瓢倒進豬食槽裡。一聽見動靜,4隻小壯豬就呼啦啦搶到食槽邊,你拱我搶起來,生怕落在後面吃不飽。看着這些小豬吃得歡快,葉冬梅的心裡也特别的快樂。明年的學費有了着落,爹娘也不用東挪西借為她們兄妹倆的學費而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了。從内心裡講,葉冬梅是很感謝爹和娘讓她一直讀書的,村裡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姐妹們,要不是早早許了人家,要麼就到廣州浙江一帶打工去了。農村弄個錢實在太難了,糧食又不值錢,掙錢又沒有門路,加上學費也貴。一些老人還有封建思想,認為姑娘反正遲早要嫁出去做别個人家的兒媳婦,自己老了又享不到福,一般村子裡很多女孩子初中沒讀完就辍學成了打工妹。而她爹娘,不僅僅供哥哥考上大學,又同時送她讀中專,負擔之重,葉冬梅雖然不太明白但也多少能感覺得到。因為她的同學中這次有個雙胞胎,一起考上了中專,為籌集學費家裡連祖屋都賣了,好在同族人都不錯,讓他們一家人借住在家族祠堂裡。
喂完豬,她又開始燒飯,從屋後菜園子裡扯把白菜洗淨切好,想了想,她又搭起椅子到火炕上割了巴掌大塊臘肉,娘一個人守在家裡也太苦了,她肯定舍不得吃肉。要是娘責怪起來就說自己想臘肉吃了吧,想來娘也不會罵她的。在竈上焖好了米飯,她把臘肉用先前的淘米水洗得幹幹淨淨,切成薄片倒進鐵鍋裡,大火煸炒至金黃,傳出陣陣香味,再放一把幹辣椒和花椒、切好的姜片、蒜末,翻炒後加了點湯。把火炕裡的火燒旺,蓋上鍋蓋,就等娘回來吃飯了,白菜早已洗得幹幹淨淨,吃飯時邊吃邊下就可以了。
“娘,吃飯了”,天快黑時娘才從外面進來,葉冬梅接過她背上的背簍和手裡的鋤頭,放到那個放農具的旮旯裡。往火塘裡添塊柴燒旺了火,又下些白菜在鍋裡。揭開鍋蓋,一陣臘肉香味順着煙火氣迎面撲來,讓人胃口大開。葉冬梅盛了一碗米飯遞給娘。“梅梅放假了?”娘一邊接過碗一邊問她,鍋裡炒了臘肉她也沒問女兒更沒有責怪她,“學校夥食差,多吃點肉”。娘把鍋裡的肉一塊塊地往女兒碗裡夾,“娘,中專的夥食好着呢,餐餐有肉吃”,葉冬梅也一塊塊地給娘碗裡夾臘肉,“倒是您一個人在家裡忙裡忙外的,不要苦了自己,我和哥哥畢業參加工作後,還等着您和爹爹享福呢”。
吃完飯洗洗刷刷後,葉冬梅打開了背包取出一件毛衣和一雙球鞋,那是這個姑娘用學校發的物價補貼和甲等獎學金買的。毛衣是給娘的,娘大冬天裡也一天到晚忙山裡地裡的農活,山裡風又大又冷,毛衣暖和又輕便,好過穿着厚厚的棉衣幹活。球鞋自然是給城裡拉闆車老爹準備的。兩個小孩讀書,老爹早早就跟了幾個鄉鄰一起在城裡拉闆車,就是用闆車幫人拖磚瓦,有時也拖個電冰箱洗衣機啥的電器。一趟來回賺個兩三塊錢的苦力錢,就跟舊社會拉黃包車差不多,有時遇到路遠貨主人又心善的也能弄個五塊六塊的。因為田裡地裡糧食不值錢,到城裡拉闆車的人不少,而活又不多,一天也掙不了幾個錢,有時一天連兩碗面錢也掙不回來,那一天就虧了。為了不錯過生意,他們每天都不回家,也住不起旅舍,就帶着一床棉被,吃睡都在闆車上。第二天天一亮就到各個電器店家具店尋找活計。雖然一天隻能掙個十塊八塊的,可聚少成多,一年到頭也能掙個一兩千塊錢,那樣孩子讀書或者老人住院遇到個事兒也就能撐過去了。冬天天冷,拉闆車的人都穿着解放牌膠鞋,又不敢穿家裡老婆子一針一線拉的厚棉鞋,怕遇水洶爛,隻敢在晚上睡了穿着暖和腳。
在縣一中讀初中時,爹爹經常給她送生活費,看着爹從腰包裡掏出的那些一塊兩塊的零票子,葉冬梅幾次都想哭,可她又不能當着爹的面哭,隻能強忍着。有幾次下午下課了,她偷偷跑出學校去街頭看着老爹拉闆車,又不敢上前去幫忙。爹娘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她兄妹兩個讀書圖個出息,隻有在學習上下功夫,她要對得住爹娘的苦。明天,她要去城裡把球鞋送給爹爹,讓他幹活時腳上穿得暖和些。
睡前她給娘梳頭,看着燈光下一根根早生的白發,她的雙眼發熱,娘才40歲,就有不少的白頭發了。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學校好好學習,在中專畢業時連大專文憑一起拿到手,找個好工作讓苦了半輩子的爹娘享福。
這個窮苦人家長大的孩子,這個懂事的讓人心疼的女孩子,心中有着自己的夢想,并且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夢想而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