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裡轉車回到家,遠遠地,甄亦凡就看見在曬塔裡翻曬麥子的媽媽。走近了,擡起頭想喊一聲“媽”,卻先映入眼簾的是母親鬃邊又增添的一縷白發,他一時喉嚨哽咽,竟然未能喊出聲來。
進了屋,放下行李。媽媽問他在車站下車時看到老四沒?這些天,老四天天到車站等他。上個月下大雨時,他們幾弟兄在河裡撈了一些魚,本來足夠一家人飽餐一頓的,卻為了等他這個當大哥的,老四不準吃。把魚放養在水缸裡,隔兩天死一條又撈出去,半個多月來,現在水缸裡的剩下幾條魚隻夠打湯喝了。老四的兄弟情意,讓甄亦凡很是感動,他放下行李回轉街頭,去尋找等他回家的老四。
這個暑假,甄亦凡沒打算在外面搬磚賺辛苦錢,他想跟着父母學做生意。再有一年就要畢業了,祖祖輩輩都是農村人,都在這個田無半畝的大山裡。對于一年後分配工作的事,他心裡沒有一點底。倒不如乘着暑假兩個月跟父母學做生意,到時萬一工作沒分配好也有一個掙錢讨生活的門路。再說,四年級開銷也比以前大了,除了一直沒告訴家裡的學費上漲外,物價通貨膨脹帶來的生活費上漲,加上實習階段經常往外面跑開支肯定大一些。這些,他也不好意思向父母伸手。這幾年,除了他讀中專,老二也上了中專,老三讀高中,老四讀初中,到處都要錢。他隻好學着“自力更生”,哪怕減少父母一點點負擔也是好事。
對于大兒子的想法,父母也沒有反對,村上跟他差不多大的人早早開始幹農活或者南下廣東浙江一帶打工賺錢。甄亦凡雖然初中起放假就幫着在街市上賣糧食,但在永順這邊收糧食還沒有試過。鄉裡的小本生意也無非就是從湘西那邊低價收購大米、苞谷、黃豆、綠豆等一些糧食,然後回到桑植本地集市上又賣出去,中間賺幾分錢的差價。還有就是兩地的計量不一樣,永順屬湘西民族地區,量米的“升子”,桑植這邊的是标準的兩斤,而永順那邊不太标準是兩斤四兩,甚至有兩斤半的,大小就要看自己的眼睛了。還有平升、尖升的量法,平升就是将米裝滿,上面抹平,而尖升就是盡管讓你堆,不管堆多高隻要不滾下來都是你的。除了計量之外,還要分清品種,好米和差米價格自然不一樣。最好的砂壩“顆砂”米,據說以前是皇宮貢米,隻有砂壩方圓幾十上百畝好田出産,煮飯軟糯、清香可口,是這一帶最好的大米。隻要收到了,每斤差不多可以賺個角把錢。縣城裡每次都有人到利福塔這邊高價收購,轉手賣給城裡幹部。還有就是碾米,是用水碾坊碾出來的米,顆粒完整,賣相好。最差的也就是最常見的機械打米機打的米,細碎不好看。
當然,還有“玩秤”一些小手段,就是買賣過稱時玩一些小動作,賺點“昧心錢”,這些就不是甄亦凡能夠學得的了。所謂玩手段的都是做短期生意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至于“賣”這個環節,最要講公平,而且要盡量貨美價廉,隻有這樣才一能培育長遠的顧客,短斤少兩賺“昧心錢”的做法是自斷前途。沒有人上了一次當還會上二次。甄亦凡父母也從來沒有玩這些小手段,做生意幾十年靠的是“童叟無欺”“貨真價實”,要不是也沒有那麼多的回頭客,也賺不到錢送他們四弟兄讀書。
甄亦凡想自己獨立去做生意試試。剛好父母那段時間和别人合夥到鄉下收購油菜籽往縣城糧站販賣,也就同意讓他獨立試試這塊生意,把他交給了一個本家爺爺帶,70歲了,一起做生意的人都叫他“甄伯”。
第一次做的生意是去縣城糧站拖苞谷,然後到鄉裡集市分散賣,就賺中間的3到5分錢價格差。賺這個錢一是信息差,老百姓基本上不知道縣城糧站有苞谷賣;二是糧站不零售,成噸賣,一般老百姓喂豬買不了那麼多,而且買幾十斤去縣裡來回花車費也不劃算,倒比集市裡帶幾十斤還貴一些。
一大早甄亦凡就動身去沙灣裡邀甄伯,其他生意人這段時間都忙着收購油菜籽,價差大一些利潤也就高一些。集市的苞谷生意就留給了這一老一少,一場起碼能夠賣出去兩三噸。趕到甄伯家裡,他家人告訴甄亦凡甄伯山上忙農活去了,下午兩點再去縣城拖苞谷。
下午兩點甄亦凡再去,這次甄伯在家裡等他,兩人又上街找到司機“黃狗”,請他的拖拉機拖苞谷。幾人開着拖拉機“突突突”直奔縣城。到了縣城甄伯輕車熟路找到糧站主任開單子、交錢,到糧庫拉貨。兩個人,一老一少,從糧倉裡擡出200斤一包的苞谷裝上車,也累的夠嗆。第一次試,甄亦凡隻要了一噸,2000斤,每斤賺5分錢差價,刨去20元運費,隻要不折秤,一天賣完也能賺80元,相當于他學校一個月的生活費。要是一天賣完了,第二次就多進點貨。回到家裡在市場上卸好貨快晚上8點鐘了,父母和三個兄弟都還等着他開飯。雖然還沒開始賣,他也感覺到了做生意的不容易。
晚上聽父母講,他們與人合夥收購的油菜籽今天在糧站沒送出去,主要是水份超标。現在一些老百姓也變狡猾了,為賺生意人幾個錢,有人将沒曬幹的油菜籽摻在麻袋的最下面,他們也沒辦法一插到底,導緻一車菜籽不過關,要第二天在糧站再曬一天。也不知道再曬一天又會虧多少斤兩,到時是賺錢還是虧錢還說不定。其實油菜籽沒幹還好,更有那沒有良心的,在最下面的菜籽裡摻沙子,不過也不敢摻多,一多斤兩就不對了,常年幹糧食生意的人也不是馬虎角色。遇到這樣的人,做生意的是倒了血黴,耽擱工不算還要賠錢。
第二天還好,甄亦凡和甄伯拖的2噸苞谷都早早賣完了,主要是大部分生意人這幾天都去做油菜籽生意,沒人和他們争顧客。到下午收工算賬,刨去成本和車費再加上折秤,賺了76元錢,也算“旗開得勝”。甄亦凡自然是特别高興,拿出2塊錢在屠夫那裡割了一斤肉,回家做好了飯菜,等着去縣城送油菜籽的父母回家一起品嘗初次出戰的勝利。
晚上,甄亦凡提出明天跟大家去砂壩收購大米回來賣,父母也沒反對,給了他1000塊本錢。
第二天一早5點多鐘,甄亦凡和父母就起床了,天還是麻麻亮。他們一起出門,父母他們一行人下鄉收油菜籽,他和甄伯還有幾個人去砂壩收購大米。
坐在拖拉機的車鬥裡,一路颠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到砂壩集市,大家各自散開收購大米。這些年來,收購的生意人和這些賣米的老百姓都成了老主顧關系,老生意人根本不需要四處去找賣米的人,隻要坐下來在那個經常收購的攤位上,賣米的人自會找來。甄亦凡是個生面孔,沒有人願意把米賣給他,也沒有其他生意人給甄亦凡父母的老主顧介紹他,一些人巴不得甄亦凡父母沒來多收一些呢,收得多自然這一趟就賺得多。他也不能自己提高收購價格,一來本來差價就那麼幾分錢;二來大家約定好了的不能亂漲價或降價,不論買還是賣,要是随意擾亂市場行情,這小本生意大家也都沒法做下去了。
甄亦凡差不多是逢人就問“有米賣沒?”可見到他是個生面孔,沒有人把米賣給他,要麼就擡價想從他身上賺幾個辛苦錢,要麼同等價格幹脆賣給老面孔。有人擔心沒賣給老主顧以後賣不出去,有時米差了都不願收購,這時老主顧也會看到面子上便宜一兩分錢收購,免了背回去的苦處。也有人擔心甄亦凡這個生面孔玩手段,這邊的老百姓都很樸實,甯願吃虧在明處也不願上新人的當。
從早上到中午,甄亦凡一顆米都沒收到。中午,大家夥彙聚到一家面館充饑。甄亦凡早上出門隻吃了一碗面,此時又累又餓,可他隻在面館裡喝了幾杯水解渴,他沒舍得兩塊錢的面錢。沒收到米就賺不到一分錢,來回的3塊錢車費還是要出的,要是收到米100斤另外還要1塊錢的車費。今天不但沒賺到錢,還虧了3塊錢車費,2塊錢的面錢,他自然也就不敢再虧了,隻好餓着肚子。整個中午,别人休息、喝酒,而他隻是呆呆地坐在角落裡,聽着電視機裡《新白娘子傳奇》一遍又一遍唱着“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隻為這一句啊哈斷腸也無怨……”。“不吃碗面啊”甄伯上前安慰他,“我不餓”,甄亦凡有些感激這位老爺爺,“不要緊,下午還沒收到米我明天帶你去縣裡拖苞谷”,“謝謝甄伯”“傻孩子,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呢”,甄伯有些心痛這個懂事的孩子。
一直快到天黑才返程。後面甄亦凡好歹收到300斤大米,也算沒打空手。不過看到别人都是滿載而歸,早上帶的麻袋都是滿滿當當的,一個二個在車上算這趟又賺了多少錢,甄亦凡總有一種挫敗感。坐在堆成小山一樣的米“包子”子上,甄亦凡也顧不得其他,兩隻手緊緊抓着米袋子,生怕一不小心被颠簸下去。看着對面七十歲甄伯花白的頭發和胡子,想到父母不管六月的炎熱還是寒冬臘月的寒冷都是這麼辛苦過來的,這一刻這個學生也理解了生活的不容易。
天完全黑了下來,夏天的蚊子一群又一群,咬在臉上、腿上、胳膊上,又熱又癢。他們熟練地把空麻袋套在大腿上,甄亦凡也學着大家在雙腿上套上空麻袋,厚厚的麻袋蚊子叮不透,雖然又悶又熱,不過總好過被蚊蟲叮咬。
回家後,甄亦凡把一天的過程給父母說了,母親沒有責怪他,而是告訴他,下次她親自帶他去。“我和那些老主顧講一講,讓大家都認識你!那邊的人都是講感情的,有時甯願吃點虧也隻認老主顧”。
第二天,甄亦凡又和甄伯去縣城拉苞谷,因為上次賣得挺順利的,這次就多拉了1噸,每人3000斤。不料第三天逢場時卻沒有賣完,都剩下1000多斤,看來下一趟不用去縣裡進貨了。
集市過後第二天就是永順砂壩的場,要過去買米進貨。這一次,甄亦凡母親停下收油菜籽的生意帶他去認識那些常年來打交道的主顧。一下車,就有不少人背着米、挑着擔子圍上來“梅花姐,上一場怎麼沒看到你來收米呢?”有人把自己肩上、背上的大米放下來問他母親,“我這幾天忙着下鄉收油菜籽,你們這邊不種油菜我就沒來。這個是我家老大,今後大家把米送給他,不會虧待大家的。”“哦,是你家大相公啊,前幾年不是考上省裡中專麼,還出來做生意?”一個挑擔子的中年大叔問。“放暑假在家裡沒事,大人又忙不過來,我想試試做生意”,甄亦凡主動接過話。那邊母親在過稱收購一個婆婆的大米。“是個懂事的孩子,大姐,你可有福氣了”,挑擔子的大叔也把自己的大米送到秤前。
“32斤,9毛錢1斤一共28塊8毛”,甄亦凡從小跟在做生意的父母身邊,心算極快。等母親過完秤他就随口報出了結果,數出票子遞給老婆婆。“梅花啊,你幫我再算一算”,老人有點不放心,生怕小娃子算錯賬,要甄亦凡母親再算一遍。“婆婆,我兒子沒算錯,你放心”,“那我就放心了”,老婆婆接過甄亦凡遞過來的錢轉身走了。“來來,先稱我的”,一位婦女把背簍裡的大米遞給甄亦凡,“30斤,27塊”,甄亦凡很快就報出斤兩和價格,其實還有半斤秤沒報出來,除去蛇皮袋預定的2兩皮重,還有3兩米。賣米農婦先前在家裡也自己過了稱,總會留出幾兩到半斤的“寸頭”給收米的生意人,要是一點都沒賺頭,也沒人做這個生意了,因此收購時少幾兩秤也是公認的。要是幾斤不對頭那就“黑良心”了,幾次下來就會壞了自己的名聲,再也沒人把米賣給你。“不愧是大學生,算賬這麼快”,農婦一邊接過錢一邊誇獎他。鄉下把考進省裡學校的一律當大學生,也分不清大中專本科什麼的,反正就是畢業國家分配工作吃上了公家飯。有一些趕場賣米的農人其實不識稱也不會算賬,上過當,因此隻相信老主顧。“以後就由我家老大來這裡收購了,大家放心,萬一搞錯了賬也可以找我的”,甄亦凡母親一邊手上不停稱秤,一邊向老主顧介紹自己的兒子。
甄亦凡曾聽到一起跟父母親做生意的人講過一件事。有一次母親收米時忙中出錯,把一個人的錢少給了一塊,中午休息對賬時才發現,她硬是停下下午的生意,找了幾個人打聽到賣米人的住址,又走了幾裡山路把錢送到事主家裡才心安。也因為那一次,那一方的農戶賣米多年來都隻賣給她。這話甄亦凡算是相信了,那天第一次出來做生意一個上午沒收到一粒,下午甄伯隻對幾個賣米的說了句“這個小夥子是梅花姐屋裡的老大”,就有幾個人圍上來把米賣給了他,也讓他不至于第一次做生意空手而返。這一天的收獲不錯,總共收了1500多斤,還有幾十斤“顆砂”米。
再下來一天是官壩集市,同昨天一樣,收米不是重點,母親的重點是讓一些老主顧認識甄亦凡這個大兒子,讓大家以後放心地把米賣給這個半大小夥子。看小夥子又高又俊,算賬快明事理,也有熱心人牽線“梅花姐,老大訂婚沒?要不要我做個媒”,“人家是大學生呢,還在讀書,用的上你王婆說媒”旁邊有人打笑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