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為什麼會在見到她，忽的舒展眉目，松口氣似的露出釋然神情呢？

沈念升後來想了很久都覺得匪夷所思，這女子，似乎是對她有一種莫名奇妙的信任！

狗死掉後那塊玻璃很快被補齊。鉛球之死被定性為意外事件，因為大家都對此表以沉默和無視。畢竟不能喜出望外、大肆慶賀。這是所有深受迫害的普通員工們最後的克制了。

裘啟德一開始不依不饒，後來總裁辦的法務說私帶與工作無關的用品來公司，擾亂工作秩序，是違章。他也就不再胡攪蠻纏。

隻在某次會議上偶遇孔妙玲時，語音哀怨的勸解她，不用為小球球感到悲傷，孔妙玲也堅定的點點頭回他：“嗯呢，裘總，有您這麼深情厚誼的主人念着它，它在狗星應該也不孤單！能做您的狗，它也算是狗生圓滿，死得其所了！”

話沒毛病，但沈念升聽着不對味兒。她覺得孔妙玲是在咒裘啟德和他狗真該做個伴，該死的很！

然後轉過頭看孔妙玲的表情，見她隻是禮貌的微微颔首，不像是在含沙射影。

“我們都很羨慕您和球球的友誼，我想它應該也會記得您的好的！”她忽然擡起了頭，面帶微笑。笑容有些誇張。它到狗狗星都不會放過你的。那笑容大概是在這麼說。

“好餓呀，到飯點了，裘總今天是不是也不吃食堂，那我們先去吃飯了。”

孔妙玲忽然拉沈念升的手徑直離開，也沒等中年喪狗的裘啟德作出反應就閃人了。

“不是我哦！”孔妙玲飯碗端的高高的，鄭重往嘴裡哈一口飯，“送走它的可不是我！”

然後把小雞腿咬了一口，開心的點點頭，對食堂的鹵味兒表示滿意。

又夾着它，蹙起眉，面露惋惜的說：“我早早走了，出公司大門才記起中午食堂打的三個雞腿子忘帶，又折回來，它見着我就跟着我不讓我走，我迫不得已隻得宅心仁厚分它一根——”

“為什麼要特地去四樓？”

“它還嫌小雞腿是冷的不肯吃，我就去四樓休息區用微波爐給它熱一熱再吃嘛～”

“那幹什麼跑去樓梯間，那裡窗玻璃碎了，大家都知道。”

“加熱完才發現味道也太大了，被人發現又要說我沒正形，還沒下班就開始熱吃的。你也知道咱們公司的人嘴有多碎，所以就帶它到樓梯間吃。那兒通風好，沒味道！”

“那它怎麼會從樓上摔下去，如果隻是吃個雞腿？”

“就是嘛，吃雞腿就吃雞腿，它個老先生竟然一口悶，讓骨頭卡喉嚨裡，嗷嗷叫喚還吓我一跳呢！”

“怎麼當時不找人幫忙？而且卡了骨頭，怎麼最後會跳樓的？”

“你聽我說嘛，當時情況多緊急啊，我看它難受那個勁兒，我就想着直接幫它摳出來，好家夥，它竟然對我表示不信任，打驚丈一樣一下跳到破窗的矮台子上，我眼疾手快要去撈它，誰曾想啊，這家夥竟然一躍而起，跳樓了！”

女生一邊說一邊露出匪夷所思的困擾表情，癟着嘴，挑起眉仿佛對事情的演變難以置信般充滿不解。完全不像是兇手該有的胸有成竹的表情。也或者她演技迫真，常人根本識别不了。

“你的手上戴了一次性手套，從六樓消防門出來的時候！”

“嗐！還不是冬天手喜歡皴，你看都裂開了，我用了防凍霜，然後拿一次性手套捂一捂，潤一潤，好得快些。”

“那為什麼要從四樓跑到六樓坐電梯？直接從四樓下去不是更快更近嗎？”

“破窗台是在四樓半，離五樓更近，我就想着上兩個樓梯直接在五樓坐電梯下樓。”

“那為什——”

“結果五樓的消防門竟然被鎖了，真是奇了怪了！我又想，再下樓坐電梯這下班的點肯定搭不上的，而且下樓那風口子可太冷了，就直接去了六樓。我也想過直接走樓梯，但是一回想狗子痛苦的模樣和它墜樓的地方就覺得害怕，二樓那裡燈也不太亮，所以選擇坐電梯下樓。”

沉默。是因為不信任造成的，而不是被勸服或說和。

沈念升永遠忘不了這女子接下來所說的話，以及她說話時的表情。

“所以現在，你相信我了嗎？”她的笑傳達出一種索然無味的豁達和冷漠，一點也沒有剛剛的憨厚和樸素，更和真誠坦率沒有半點關系，迅疾的笑容一閃而過，直讓沈念升以為是她自己眼花了，“那好吧，就算是我做的吧！不過還是謝謝你，能直截了當的問出這些問題！”然後又露出無辜無謂的表情。表現出，你愛信不信的惬意随和來。

沈念升後來想，她對孔妙玲的信賴感，其實是從被她問及“你相信我了嗎”後的那個笑開始的。

辯解天衣無縫，事實無從查證。真相并不重要。從表情或眼神，意念或心神，她倏爾轉冷的目光傳達的寂寞和失落，使她産生了不可磨滅的感同身受。盡管她們如此不同，她是說，她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一個東西在她眼前消失的，她會極力挽救，她害怕終結，憂懼結局。她希望冬花常開，春花不盡。

到後來連孔妙玲都意外離世為止，沈念升印象裡的她，最具生命力和活力的時刻，也還是這次在公司食堂吃飯時，她所展露的狡黠伶俐、人生肆意的灑脫靈動之美。她勇敢又堅韌，無聲無息就降伏衆人，在衆目睽睽中，完美脫身。

冬天裡開的花，後來都在春天做了肥料。那天吃完飯，孔妙玲對沈念升說，你的眼睛真美，可以讓我瞬間安心沒負累。這真神奇，我想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冥冥。她這麼說的時候，目光轉而哀傷。

她們擁有同一種視角，以同樣的目光在看待生命。就像張懸在告别演唱會裡說到的，人心不用印證，如同世界上的，唯一的，我們。像是想家的根不用泥土，她自己生長。

但等她明白這些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