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髒膩的小子回身遠眺,清淺的馬蹄聲尚在遠處,他聞之卻有踏破山河之勢,神情慌張卻又無可奈何,勒馬在原地打轉等待。
腥氣散在風中,像是從泥地裡散出來的。
越是靠近陽城,躺在路旁的屍體便越多,也越發不完整。
撕裂後散落在各地,血混淌在泥濘裡,讓人見之驚心。
他走時,此地還不是如此。
散落在馬腳旁的人,正是家中比他年長的堂兄弟,是他護送自己出逃的。
“小叔叔。”髒膩小子恐懼地輕喚着。年不過十,縱使十幾日已經經曆過了那場慘絕人寰的大戰,可是他瞧見自己的親人躺在自己腳下,也……隻能強忍淚水。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一刻也不能耽擱。
“幹嘛。”被叫小叔叔的重百沒好氣的回着,隻見他一身青色道袍,挽髻修士樣,面色白皙,臉頰飽滿,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
“我擔心爹和族人們。我腳下躺着的……正……是送我出來的兄長,我能不能……”
重百啃着蘋果,含糊打斷,“不能。往前行。”
小字垂眉,滿眼委屈。“還有……騎慢點。不要把我才換的道袍給濺上泥了。”
小子擠出笑容,欲言又止扭捏半天,“小叔叔……”
重百橫着眼,一臉驕傲且不屑,“平時就算了,今天可不行。我還沒到戰場就狼狽,那不是長他人威風嗎?”
算了吧。
小叔叔後背全是泥漿,父親說他倒不講究這些。不是說他邋裡邋遢,厲害的陰陽家或修士都這樣不拘小節。
重要的是他終于慵懶地跟上來了。
總感覺有些虛張聲勢。
懸着的心,還是懸着。
不時,便瞧着那陽城屹立在眼前。
堅壁清野後,已沒有往日雄壯,盡是殘垣斷壁、雨井煙垣。
城樓上本應站滿手持械戟的衛軍,城門口有人巡視,往日百姓都進城換些錢帛衣食。
寂靜得很。
“小叔叔……”李小字噙滿淚水,委屈且恐懼的喚着重百,“你一定要救出……族人。我求……”
未等小字說完,重百便感覺胃裡翻江倒海般難受,“嘔……”。
她不想自己的侄子看到自己那般狼狽,更不想陷入自己給自己編織的恐懼中,“繼續念靜心咒。”
小孩子就是麻煩咯,總是愛哭的。怎麼和我小時候不一樣?我既不哭也不鬧,不悲亦不喜。
小字連忙擦去臉頰淚水,上前扶住,“怎麼了?你若也害怕,要不然我們回去……”
重百揉揉肚子,喝了口水,優哉遊哉地漱漱口,朝地上吐去,然後長舒一口氣道,“不是。馬太颠。”
重百端詳了片刻,這諾大的結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立馬分辨出,妖氣彌漫的陽城裡,已經隻存有小量的人氣。
多半是自己要救的人了。
畢竟也就隻有他們樓中樓的陰陽師們,還有點用處,可以晚點死。
她抓起旁邊的李小字,還未等他驚恐,兩人已經來到城牆之上。
李小字立馬跑去觀察這城裡的一切,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的家人、朋友是否都還活着。可是大霧彌散,遮住了眼,莫說是看人、房子,妖魔鬼怪也是一個也瞧不清的。
重百瞧他那般急切,便捏訣、布袍在空中淺淺一揮,彌漫的障霧便緩緩散去。
露出的全是死狀慘烈的百姓,血流成河,不負十幾日前的盛況。
小子瞧了驚恐地連連後退,卻有溫暖的手掌扶着他的肩膀。
瞧見是自己的小叔叔,他便如受到鼓舞般,挺直了身闆,大膽地随着褪去的毒霧在城裡搜尋。
“爹!長老!”李小字強忍恐懼,終是在那城裡的大道上瞧見了自己的爹,一群被綁在行刑場上的人,還有一些不願歸順的妖。
那是個大妖,是一條龍。
他們都受過酷刑,渾身是血,腳下全是倒地密密麻麻的屍體。
重百負手站在城牆上,巋然不動。
似蕭疏淡遠;似不食人間煙火物;似睥睨萬物,卻是放不下這世間一人。
“小叔叔,你看。他們在那裡!”李小字輕輕的推嚷着重百,他怕引來那個惡魔,可…如此良機。“可爹他……”
“二哥。”重百好似輕聲喚着,實際卻是用傳音術在空中傳音,讓自己的聲音遍布整個陽城。
李小字不解。
可是他現在唯一能信任的,便是自己的小叔叔了,長老們、兄長們冒死也要送他出城……
“阿憲,你來了。”那空地上憑空出現一人,腰背挺直,肩膀寬闊而身形高大,但神情透露出詭異,眼眸猩紅。
這是殺紅眼了。
本應是潔白的衣衫,卻全是滲着血,黑氣萦繞。
“大哥呢?”
李衡音狡黠一笑,用腳踢開那躺在地上的人,“喏,這裡。還有點氣。”
重百深吸一口氣,瞧着李衡音站着的地方是個陣眼,而四周還放着許多的上古法器,原來是這樣煉化全城人,還有那些妖的。
“昆侖木劉姥姥。”重百一眼撇住他手中佩劍。
聽此物,李衡音的臉色便頓時沉了下來。
此物是他們樓中樓掌門的佩劍。
它不願認二哥李衡音為主,縱使他成為掌門已有六年,它都一直如同一把普通的木劍,他的恨也在此時越發不可收拾。
“劍來。”重百輕呵了一聲,那劍如同有了劍靈一般掙脫李衡音的手,‘嗖’的一下架在重百的脖子處,就那麼貼着他的皮膚,滲出一絲鮮血。
這是昆侖木的恐吓、試探。
重百不疾不徐伸手握住昆侖木劍柄。
在碰到那昆侖木時,虛弱的族人衆都瞧見阿憲黯淡無光的眼眸,充滿了遐想和威懾。一人一劍的對立,在不斷的進行鬥法,他們誰都相當對方的主人,誰也不敢示弱。
重百手握形似醜陋不堪,看着随時将要朽化的昆侖劍,卻有千金之重,可她卻面不改色,那李衡音見他似乎也難以招架,在一旁得意的看戲。
而那一群氣息微弱的樓中樓的長老們,特别是重百大哥,知道這劍非尋常人能駕馭,他們不過是普通修士,怎能與神劍争鋒。
他本想求四方台掌門救全城百姓,怎會是自己的妹妹前來?他被捆綁在地,全身處處都是傷口,血流不止。想強撐身體,可奈何氣若遊絲,隻能喃喃讓她趕緊離開。
“妹妹,你何苦招惹它?”李衡音似乎早已料到重百會被昆侖劍如此對待,不斷揶揄她。
正與之對決,卻聽聞李衡音對她嘲笑,才回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霎時間她深色凝重,不似方才那邊泰山崩于前而毫無所謂。
那一劍,劍氣外洩,破開了被劍氣所帶的房屋,更是一劍斷了城垣。
本看好戲的李衡音,出手阻擋眼前飛馳而來的劍氣,眼底的猩紅更甚,大吼道,“李憲!”
“二哥。你如願成為族長、樓中樓掌門,權利、地位,都有了。還有何不滿?”重百并未理會他的叫嚣,而是流露出一副費解的神情。
“哼!”李衡音先是嗤鼻,爾後咬牙切齒,“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才是惡魔,我再強也強不過惡魔!”
他平生最恨沒有殺了重百,不然也不會被那個卦象困頓如此之久,那天賦也應該是他的,每月能漲六十年法力,讓多少人欽羨。
“殺那麼多妖,吃了那麼多妖丹都比不上你法力增長的速度,我隻好另辟蹊徑等你自己獻祭魂魄咯。”他嗜血笑意,如同看獵物的貪婪瞧着重百。
他的嫉妒和害怕,隻好選擇直接破罐子破摔,他要成為神!
他要褫奪重百的神威,那就必須在比重百強的時候,殺了自己的絆腳石!吃了她的魂魄,對她煉化後,天門必将為他而開!
“哈哈哈哈……”重百叉腰抗劍,毫無方才那般仙人救世的慈悲,反而像個小流氓一樣不收人拘謹。
“确實。十幾萬百姓的性命,應由本座來斬殺。”重百接着垂眸輕哼,“畢竟……我才是從地獄而來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