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您在這等會兒我哈,我應該挺快。”交代完她就進去了。
半個小時之後。
醫生拿着拍來的片子看了一會兒,喃喃道:“碎了……”
“啊?”
打幾拳的威力這麼大嗎?
坐在她面前的醫生是位男性,年紀不大,頭發也甚是濃密,猜測是位剛入行不久的,說不定還是位規培生,是在校生也說不定。
又過了會兒,他道:“我老師上廁所去了,我去催催她,稍等。”
說完就出門走了。
走時還不忘把門帶上。
……
霎時這裡隻剩下她一人。
屋外的樹葉時而晃動,時而飄落。
寂靜。
良久的寂靜。
不知不覺就靠着椅背眯上了眼睛。
這些天屬實很累,要跟各部門協調和溝通。
雖說劇本已經發下去了,服裝組、道具組等等各組都在有條不紊地展開準備工作,但架不住顧意現在還在打磨劇本,所以每次有什麼大的變動,她跟廖君就要負責同步給這些人。
就這,還不算上偶爾有些難纏的人,難纏還不過分,最過分的是某些‘智商有待提高的人’。
第一遍講完,不懂還不問,做完了不合格,告訴他返工,這時候第二遍講完嘴上說着‘好的好的,了解了解’,結果還是得返工。
非得來來回回折騰四五遍。
真不知道是她折磨對方,還是對方故意折磨他。
也許是互相折磨吧。
說的就是道具組的‘複爺爺’,因為‘唧唧複唧唧’。
顧意開門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酣睡的某人窩在椅子裡,正兩耳不聞窗外事。
見此連忙輕輕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走廊的聲音,等他走到池遲跟前,才發現掉落下來的頭發糊住了椅子上人的半邊臉。
一陣陣洋洋灑灑、綿綿密密的春波霎時從他眼睛裡蕩漾了開來。
仔細蹲下身,輕輕地挽過那縷頭發,向後别在了耳朵旁。
身旁人睡得并不安穩,他都能看到眼珠轉動的軌迹。
事實上池遲睡得确實不安穩,她也感覺到了有人進門、蹲下、又對她做了某些動作,可就是醒不過來。
這番掙紮落在顧意眼睛裡,就是猛然意識到:“他好像太過分了,折磨得有些狠,也許一月之期可以提前結束了。”
“小陳啊,這點小病也要找我嗎?該學着獨當一面啦,總得給為師上廁所的時間吧。”
這道聲音伴随着腳步的臨近越來越清晰,顧意握住池遲落在椅外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晃了晃,溫柔道:“池遲?”
“……池遲?”
悠悠轉醒。
“老師,沒有你徒弟我可怎麼活呀?放心,我一定再接再厲,潛心修煉。”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響起。
咔擦——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女醫生雙手抱臂緩緩道,“唉,就該喝口水再來。”
話是這麼說的,人卻微笑着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她那小徒弟也時不時從她身後探出頭來,好像看着了什麼驚天大秘密。
顧意站起身來道:“别貧了,抓緊時間看。”
“趕着去約會?”不置可否。
屋内的光線已經暗下來了,這位女醫生拿起片子對着專用的燈看了幾秒鐘,接着悠悠道:“不是什麼大問題,打個石膏就好了。”
聞言池遲驚愕,“石膏?!”
“石膏?”這話是顧意說的,轉頭就挖苦池遲,“力氣真大。”
“……明明是他皮太厚實。”她可是立志要當個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人。
此謂:扮豬吃虎。
兩人之間的交流實在是太明目張膽,旁邊另外兩人看八卦的神情也絲毫不容忽視,于是顧意笑着轉頭道:“确定看清了?”
“還沒老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那可說不定。”
女醫生很認真地瞧了瞧這位氣急敗壞的故交,笑道:“你姐姐我瞧病的時候,你個小毛孩兒還光着屁股在泥土地裡爬呢。”
聞言顧意也不覺得局促,反而揶揄道:“也難為您還記得那麼久遠的事兒。”
對方聳肩低頭看向正在揉眼睛的池遲,“這人脾氣很差吧。”臉上一副我懂你的神情。
“啊?”反應過來後,池遲放下手,順着面前這位醫生坐下來的動作瞧清了她胸前的工作牌,趙思維,接着打起精神道:“呃……”,她仔細想了想她和顧意的相處,最後吐出兩個字:“還好。”
趙醫生臉上充斥着不可思議,“有生之年能聽到有人說他脾氣還好?”卻也隻是頻頻點頭,“也是長見識了。”
“趙醫生,不損我幾句不會看病了是嗎?”顧意眉眼間無甚表情。
其實池遲很好奇,這人是怎麼每次操着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卻說出這麼冰冷的話的?
但是當下她來不及深究,她隻是來看個手,但眼前這狀況屬實意料之外啊,如坐針氈。
不過話說,顧意是怎麼找到她的?
想到這兒她看向了身側,這人正站得筆直,一隻手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上,另一隻手插兜,确是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
趙醫生正在向她的小徒弟傳授知識,他們二位非醫學專業的也聽不懂,池遲跑神望向顧意的時候,他正拿着她的病曆本翻來翻去。
翻來翻去?
病曆本?
不好!
唰——
一把薅過病曆本,“啪”地一聲合上,顧不上手腕傳來的鑽心的痛,睜大眼睛淡定道:“你怎麼來了?”
被搶走東西的他看着空無一物的手中,再轉頭看向一邊坐立不安但又強裝鎮定的的某人,“手不疼嗎?”,接着皺起眉頭疑惑道:“這麼緊張做什麼?”
池遲腦子裡閃過無數種理由,最後選了條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每個公民都有隐私權。”嚴肅得像在法制欄目進行法制宣講。
顧意樂了。
你知道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理由就是為了逃避被其他的人看疾病既往史的表情有多招人樂嗎?
而此刻顧意是真正體會到了,“哦?”眉眼帶笑道:“在哪本法典的第幾頁?第幾條?”
第幾條?
聞言她還真去搜刮肚墨裡為數不多的法學知識,可惜她不是法學專業的,頂多也就初高中那幾本政治曆史書,現在你要她說出那幾本書的名字都做不到,更别提隐私權是在哪本書的第幾章第幾頁,又在法典的第幾條了。
但輸人不輸陣,她昂起頭道:“顧導博學多才,俊美異常,竟然也不知道嗎?還要來問我一個小小的下屬。”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詞,于是單手撐在桌子上彎腰緩緩逼近,湊近某人耳邊緩緩道:“俊美異常?”
池遲白眼都要翻出來了。
這是重點嗎?
當然是重點。
不是!
是!
兩人的眼神交流猶如戰場的硝煙,在這不足八平米的房間裡綻放得淋漓盡緻。
說真的,趙思維覺得她開了近三十多年來最大的世面,小時候的顧意放在大人堆裡也是最冷靜端莊、驕傲自持的存在。
就拿家長會來說吧,院裡的小孩幾乎都被叫過家長,誰還沒吃過幾頓竹筍炒肉呢?
唯獨他。
她還記得她當初在紅旗下做檢讨之前問過當時還是小學生的他,“你怎麼從來都不被老師叫家長?”
而他隻是默默地整理其脖頸上鮮豔的紅領巾,一絲不苟地撫平因折疊而生出的褶皺,最後雙手捧着待會兒要演講的稿子,擡起頭直視她,啟唇淡淡道:“因為我乖。”
操。
她當時是真的很想罵髒話,但轉頭一想,不過是個孩子,嗯,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不值,不值。
不值!
此時此刻她覺得很值,雙眼都冒着光、聖潔的光,操着天使般的微笑:“兩位?開始治療吧?”
池遲終于意識到了事态有多嚴重,默默瑟縮着身體,怯怯道:“哪隻手?”
天使般的微笑弧度更大了,“兩隻。”
她瞧着眼前伸出兩根手指頭的手,越瞧越覺得像是命運向她伸出的手,閉上眼歎氣,開口請求:“話說,有沒有保守治療的方法?”
顧意:“不想要這兩根豬蹄的話,可以回去自己炖湯喝。”
這回她沒有回頭,更沒有嗆話,隻是低着頭,看着手中的病曆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看到她這樣,原本與她還針鋒相對的身側人,放低聲線,軟着語氣道:“看到牆上的錦旗了嗎?那就說明我們面前這位趙醫生,醫術還不錯。”
“對吧,趙醫生。”這句話是顧意對趙思維說的。
悠悠回應:“難得你誇我一次。”
“确實是在誇你,”片刻補充道:“而且是真心的。”
聞言在場的兩位女士都愣住了。
趙思維覺得,面前這家夥為了哄喜歡的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這麼違心……真心的話都說得出來,想到這裡,她突然很好奇,好奇這位池小姐究竟有什麼魅力,究竟是有着什麼樣緻命的吸引力,竟将一位惬卧高台的天之驕子變得如此這般,如此這般……不要臉。
池遲:“那我們開始吧。”
她突然就沒有那麼忐忑了。
正要起身,眼前出現了一雙手,一雙男人的手。
“嗯?”
她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想要她手上的病曆本,她沒有動作,隻是擡眼,下一瞬,她聽到他說:“不翻,也不看。”
“說話算話。”
顧意笑了,“當然。”
她竟然親手将病曆本放到了他手上,一個承載着不大不小秘密的病曆本。
外面開始下雨了。
“顧意,外面有位老奶奶,你可以先送她回家嗎?”
“你認識?”
搖搖頭,“不認識,第一次見面。”
趙思維:“看來我們池小姐,還是位樂于助人的姑娘。”
顧意别過頭,“噓,認真看病,别說話。”又道:“你可以嗎?”
趙思維:“不可以,我是看病,不是啞巴。”
診室一下變得寂靜,趙思維也突然意識到,後面那句話不是跟她說的,挑眉道:“不說話,你們聊。”
從池遲把病曆本交給顧意的那一刻開始,這人的眼神就沒離開過她身上,炙熱得她渾身不對勁,時不時就要挪挪屁股。
終于在她又挪了一下屁股後,她綻放大大的笑容回道:“當然。”
顧意點點頭走了,走之前撂下一句話,“等我回來。”
門徹底關上後,她輕聲回:“好。”
在這句話說出來的一瞬間,診室的其他正在工作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雨下得大了。
瓢潑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