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女兒的事讓你很難過,對嗎?你可以和我說說,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都不認識她隻有我認識。”
霍瓦厚厚的嘴唇不斷抖動,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張露水隻好繼續試探:“你不想說沒關系,但我或許明白你的感受,你可以聽聽我說得對不對。”
“今天我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是我在中國從未見過的。我不明白,也不敢相信,為什麼剛剛還會說會笑的人,怎麼可能突然就滿身鮮血,一動不動了呢?”
“霍瓦,你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嗎?”
“當時我在想,為什麼要有戰争?這一切應該怪誰?人類一直供奉的神明去了哪裡?為什麼沒有出來庇佑他們的信徒?這個世界是不是一直都這麼不公平?”
“我相信你也是這樣想的,大家都能理解你的感受。”
這番話帶出哭腔的話很有感染力,把霍瓦那些能夠感知卻無法表達的情緒全都說出來了,圍觀的人群也開始低低啜泣。
“在這場災難裡,我們目睹了太多慘劇,有時候真的很難受,也懷疑自己留在這裡到底有沒有用。
但我們從來沒有放棄,營地有一位護士上周剛檢查出懷孕,本來想和丈夫回到他們的國家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是這場戰争讓他們改變了主意。今天中午她因為勞累過度暈倒了,丈夫把她安置在房間裡又出來搶救傷患……你知道嗎?我們根本不敢停下,作惡的人再多,人性的善良也絕不能被醜惡吞噬。
你一定要和我們一起,看見正義得以伸張那一天,好嗎?”
霍瓦手一松,尖刀掉在地,但張露水還是不敢靠近。
“我今天看到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他還很小,連路都不會走,圍着他父母的身體邊爬邊哭,嗓子都啞了,你想不想見見他?”
霍瓦的嘴唇抖動着,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茱莉馬上叫人把孩子抱了過來,孩子已經換上了幹淨的尿布,在陌生人的懷裡有些恐懼不安,隻是已沒力氣哭了。
霍瓦想摸一摸孩子的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很髒,手局促地停在半空中。
而孩子像感應到了什麼,伸出小手抓住他的手。他被這小小的動作注入了生命力,眼睛瞬間就柔軟濕潤起來。
“霍瓦,這個孩子還不到1歲就失去了家人,每天需要喝奶換尿布很多次。我們都很忙,能請你幫忙照顧這個孩子嗎?”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霍瓦抓住張露水的手,緩緩跪了下去,嘴裡喃喃自語的“可以”漸漸模糊成大聲的哭嚎。
張露水輕輕地擁抱住這個滿身硝煙和鮮血的陌生人。
她這一生與很多人擁抱過,有朋友愛人真心實意的擁抱、有戀愛中逢場作戲的擁抱、有社交圈虛與委蛇的擁抱,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
充滿使命感的、珍而重之的擁抱。
她當初不想費腦子,随便選了一個應用心理學的專業,甚至連出國讀的水碩都隻混了個肄業,但現在,她對自己的專業無比自豪。
圍觀的人群已經哭得不成樣子,被迫直面戰争與死亡,現在終于有一個理由可以肆無忌憚釋放壓抑的情緒。
這一刻,他們不分膚色、不分種族,都在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落淚。
宋青原醒了,但沒人發現。他用被反剪在背後的手慢慢解繩子,視線卻一直定在張露水身上。
八年前他也經常這樣凝視她,但那時他的眼神裡是少年最炙熱的真心,而現在,多了幾分敬重與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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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露水度過了一個百感交集的夜晚,第二天醒來就跑去找宋青原。他的房門從外面鎖着,傑斯蹲在門口吃早餐。
“讓他休息他不聽,幹脆把他鎖起來好了,”傑斯放下手裡的不鏽鋼飯盆,找鑰匙給她開門,“你想出來的時候叫我,我再給你開。”
宋青原起床剛洗過頭,原本硬朗的前刺發型還沒幹,多了幾分順毛的乖巧感,很好捏的樣子,蜿蜒在他脖子上的血痕顔色已經變得暗淡。
“現在沒有什麼不舒服吧?”
“好多了。”
“那就好,昨晚的事你也别太責怪霍瓦了,他太難過一時想不開,本性還是不壞的。”
“需要說明一件事情,被劫持和受傷的人都是我,不是他。”
空氣中彌漫着可疑的酸味,張露水卻莫名感覺心情舒暢。
“哎呀,宋醫生心懷大愛,肯定不是小心眼的人啦,跟宋醫生商量件事。”她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托腮,試圖賣萌打動他。
“說。”
“相信你也能感覺到,除了身體上的傷害,戰亂還會給大家帶來心理創傷,必須有專業人士對他們進行幹預,你們隊伍裡精神科醫生和心理醫生都沒有,這件事隻能我來做。”
“不行,你過幾天就要走的。”宋青原想都沒想就拒絕。
“我不走!”張露水猛地從椅子站起來,“我是應用心理學的碩士!我努力學習知識就是為了像現在這樣幫助别人!”
“這太不切實際了,你有多少個小時的治療時長,有沒有從業資格證?能保證疏導一定起到正向作用嗎?萬一弄巧成拙怎麼辦?”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人像霍瓦昨晚一樣發瘋,傷害她怎麼辦?但這最大的擔心他卻說不出口。
張露水沒想過他真的是和八年前不一樣了,從前百依百順的人現在說什麼都拒絕,一時間有些破防,急得跺腳。
“那你們現在還有别的人能做這件事嗎?你就能保證你每次救人都能活嗎?難道沒有百分百成功率就要放棄努力嗎?”
“條件不一樣,不是你想幹嘛就幹嘛的。”
“你不幫我,我自己做!”她想和以前一樣氣勢滿滿地摔門出去,一拉門拉不開才想起傑斯從外面鎖上了,用力拍門,“傑斯醫生,開門,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