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露水是被屋外慌亂的吵嚷之聲吵醒的。
她揉着眼走出房間,卻被眼前的景象瞬間刺激神經,完全清醒過來。
昨天堆着醫療物資的油布棚下擠滿了傷員,面色凝重的醫護人員替他們處理傷勢,他們手下的動作飛快,卻還是趕不上傷員送來的速度。
簡易擔架根本不夠用,輕傷的人自己捂着傷口走過來,重傷的人被幾個更輕傷的人擡過來。
空氣中漂浮的血腥氣刺激着她的神經,她突然想起什麼,轉身回房間拿簡留下的相機。
她要記錄下這裡發生的一切。
“現在是徹普時間10月14日上午11時21分,我是一名普通的中國公民,在徹普北部的國際工作人員營地,非政府軍于今天早上開始無差别攻擊平民……”
張露水慢慢走在營地裡,生怕鏡頭漏掉任何細節。
有牽着妹妹走進營地的小男孩,身上背着灰撲撲的小書包就是兄妹倆全部的家當;有抱着血衣的婦人,躺在地上無聲地流淚;還有一排排的屍體,早些的被藍色醫用無紡布蓋好,留着最後的體面,晚些的隻能擺在路邊,被人們匆忙跑動時揚起的塵土覆蓋……
時間被無限拉長,心跳越來越慢,但終究會她即将窒息時在胸腔裡重重震顫一下,勉力維持着這具身體的生命體征。
在被淚水漸漸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一個高大的卷發男人抱着一個小女孩走過來,男人眼神空茫仿佛沒有靈魂,但并不是因為他肩上正汩汩冒血的傷口,而是他懷裡的小女孩。
孩子頭頂被炸出大大的血洞,頭無力歪向父親的懷抱之外。
她不斷累積的情緒瞬間決堤,喉嚨像被沖破的閘口,再也壓制不住哭聲,端着相機的手無力垂下。
是昨晚給她送毯子、用額頭貼她手背表達喜歡的小女孩。
但營地裡匆忙的腳步沒有為她停下,還能動的平民都參與到了簡單的救護中,這裡每一秒都有人死去,她的眼淚不值一提。
她盡可能快地收起情緒,用袖子胡亂抹了幾把臉,在連片的油布棚裡找到宋青原,幫他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等排到那位抱着女兒的父親,他卻沒有像别人一樣主動露出傷口,而是呆滞地把懷裡的孩子遞過去。
“她已經死了,現在需要處理的是你肩上的傷口。”宋青原沒有精力給他什麼額外的情緒價值,他隻想盡快救人。
但這句話并沒有刺激到霍瓦,他像提線木偶般言聽計從地坐在宋青原面前的椅子上,拉開衣服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但張露水覺得不大對,霍瓦似乎進入了嚴重創傷後的解離狀态。但她無暇給予關心,此時此刻,死傷的人顯然更重要。
太陽落山時,送來的傷員才終于處理完畢。能擡進醫院的都擡進去了,簡易擔架密密擠在走廊上,走路都難以下腳。
宋青原一點胃口都沒有,直接回了房間,翻開《急救實訓手冊》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聽到身後房門被推開的聲音,他以為是傑斯回來了,問查房情況怎麼樣,但沒有得到回應。
他回頭,看見上午失去了女兒的霍瓦雙眼血紅,青筋暴起,手腕上粗麻繩松松繞了幾圈,握着一把有些生鏽的尖刀,無聲逼近。
他學過散打,身體意識也在常年的危險中被磨煉得愈發敏銳。他立即判斷出,以他們現在的相對位置,隻要自己攻擊右肩就能卸掉霍瓦的力并将他壓制。
但霍瓦的右肩,有他上午剛處理過的傷口……
就這一瞬的猶豫讓宋青原失去先機,霍瓦制服了他,反擰着他的雙手把他綁在椅子上,發現他在試圖解繩子,幹脆一掌劈暈了他。
“宋醫生?傑斯醫生?你們在裡面嗎?”路過的茱莉隔着窗戶看到閃爍的人影,直覺有事發生,敲了敲窗大聲詢問。
裡面沒人回答,她繞到門口,一推門就被把尖刀抵住脖子。
茱莉尖叫起來,周圍的人紛紛停下手裡的動作。
宋青原被挾持的信息很快傳到張露水這裡,她跑到宋青原的房間,撥開門外水洩不通的人群,看見霍瓦兇狠地與外面的人對峙。
“宋醫生怎麼了?”張露水扭頭問茱莉。
“被這個人打暈了,張你快想想辦法!他已經瘋了!”
考試時失蹤的知識點此時自動在張露水腦海浮現:ASD,急性适應障礙,患者常出現過度警覺反應,常表現為對人或物體的攻擊,如果不進行專業幹預,可能會轉化為PTSD,也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霍瓦,我認識你女兒!”她對着屋裡困獸般的男人大聲說。
“她是不是這麼高,紮着很可愛的小辮子。“張露水在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确認霍瓦神色有所動搖,暗自松了口氣。
“她昨晚給我送了一張毛毯,是一個很有禮貌很可愛的小姑娘呢。”
接收到“女兒”這個關鍵詞,霍瓦收斂了戾氣,轉過來無助地看着張露水。但下一秒看見被綁起來的宋青原,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整個人又緊繃起來。
“你也滾開!”他舉起刀朝她吼。
“我不過來,”張露水舉起雙手,“但我和你女兒是好朋友,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能幫你想辦法。”
想要什麼?霍瓦愣住了,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他隻是渾渾噩噩地路過了這間屋子,渾渾噩噩地決定做些什麼來分散他失去女兒的悲傷。看到了宣告女兒死亡的醫生,就不受控制地做了這些事情。如果屋子裡沒人,他的尖刀可能會捅進自己的胸腔裡。
如果真的要說想要什麼,他隻想他的女兒能回來。
他生長在徹普的貧民窟,連生下他的人都看不起他。後來他有了孩子,妻子因難産死去。在底層生存資源的殘酷争奪中,孩子是他生命裡唯一的暖色。
她用那雙毫無雜質的大眼睛,帶着純真和依賴看他時,他才感覺自己活在世界上是有意義的。
張露水看霍瓦呆住,試探性往前走了一步,卻不想這小小的動作再次激怒了他。
“我說了不要過來!”
看到宋青原脖子上被刀刃壓出一道血痕,張露水心跳漏了一拍,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不能慌,隻有我能救他了。
她從霍瓦的回應中提取出一個重要的信息:他并不是一定要把宋青原怎麼樣,隻是腦子因失去女兒的巨大悲傷宕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