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地,把張露水放在溫暖幹淨的病床上,宋青原才漸漸恢複意識。
她現在怎麼輕得像一片葉子,似乎随便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走。
護士長蘇西進來幫忙,見他黏在病床邊上礙手礙腳,提醒他去洗個熱水澡免得着涼。
“要是你也生病了,誰來照顧她呢?”
宋青原覺得蘇西說得有道理,走出病房反手掩上門卻突然想起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需要知道,張露水為什麼會跟着陌生的少年離開營地。
他想再去問那個給自己提供線索的小孩,卻不知小孩今晚被安排在哪裡,隻好先去找茱莉。
“我帶那孩子去睡覺的時候問過了,他隻看見張離開營地,别的他也不清楚,張可能是想幫那個壞孩子做心理疏導才跟着出去的。”
他原本用茱莉給的大毛巾敷衍地擦身上的水,聽到這裡動作瞬間頓住。
“她告訴你的嗎?”
“沒有,是你們出去找人的時候,我想起前幾天看見過她寫的工作總結,說第二次疏導會在麥納街進行。”
“我就不明白了她為什麼非要做這個,這可不像她在學校鬧着玩的實習那麼簡單,這裡的情況有多複雜多危險她根本不知道。”
隔着毛巾,宋青原用力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張露水一直覺得自己看人很準,但她幾乎沒有遭遇過真正的惡意,以至于惡人稍作僞裝她就無法辨别。
“這怎麼能說是鬧着玩呢?這幾天她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寫報告,打的好多草稿都丢掉了,比你寫的病曆都詳細很多,”
她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别再蹂躏自己的頭發,
“宋醫生,我知道你很擔心她,但是依我看啊,張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女孩,她是可以和我們一起并肩作戰的戰士。”
茱莉的手很暖,傳遞過來的溫度讓宋青原怔住了。要不是她的提醒,他真的要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現在的張露水有主見有力量,他明明早就知道的。
在她因為一個承諾冒着生命危險穿過戰火去找相機内存卡的時候,在她幫助搶救傷患皮膚被碎石瓦礫劃破卻不喊一句疼的時候,在她突然目睹這麼多傷亡卻依然能條理清晰地說服霍瓦放下武器的時候。
明明早就知道,卻故意裝作看不見,甚至一次次用“為她好”的虛僞借口掩蓋自己的懦弱。
幸好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他改變不了過去,也無法預知未來,唯一能珍惜的隻有現在。
“謝謝你!”1037号營地著名的高嶺之花宋青原醫生突然露出一個大家都沒見過的燦爛笑容,深深擁抱茱莉後轉身往住院區飛奔而去,隻留下茱莉在原地吐槽。
“喂!難道因為我是老太婆就可以對我這麼沒有界限感嗎?”
張露水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視野裡的景象很陌生,她想坐起來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試圖撐起身體才感覺到被子很重,原來有人伏在她的床尾睡着了。
被子一動那人就醒了,是宋青原。
“營地的飯不合胃口嗎?”他問。
“沒有啊。”她來不及思考這是什麼鬼問題,隻是機械回答。
“那以後哪天的飯不愛吃你告訴我,我給你單獨做。”
“……好。”一問一答間,她鏽住的大腦慢慢開始重啟,無數記憶片段在意識裡重新拼湊。
“哈迪呢?我要找他!”
見她突然這麼激動,他知道她想起來了,按住她的手防止扯到輸液針,輕聲細語安慰道:“你先别急,你現在身體很虛弱,你要找誰我幫你。”
“他說他叫哈迪,帶爺爺來邁索鎮看病但爺爺在叛亂中去世,所以來找我做心理疏導。他看起來十二三歲的樣子,不穿鞋,額頭發際線的地方有個疤……”身體分泌大量腎上腺素,她臉色一下紅潤了不少。
“好,我記住了,我先給你帶份早餐回來,然後去找她們打聽。”
宋青原出去後,張露水靠在床頭,慢慢梳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哈迪的英文确實不好,但留給她的那紙詛咒上的兩個單詞是最最基礎的,他不可能不認識。
雖然他為自己編寫的劇本大緻邏輯基本說得通,但在表演上露出過很多破綻。在描述到那些她都揪心難過的事情時,他卻平靜得像在說别人的事。
這些狀态她明明看在眼裡,卻把這些不合理的地方解釋成拘謹和語言不通……
基本的感知判斷能力都不合格,這樣的自己怎麼勝任需要深入人心的心理工作?
想着想着,病房的門被推開,宋青原帶着茱莉回來了。茱莉在病床邊坐下,握握她的手又摸摸臉,感慨道:“這回辛苦了,這段時間就先安心休息吧。”
“哈迪呢?”張露水顧不得寒暄,急切地反握住茱莉。
雖然已經在理智上做了這麼多推論,但她還是隐約希望有個人告訴她,事情不是這樣的。
“還沒,但我一早就幫你打聽了一圈。他已經在邁索鎮流浪很久,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他對每個人說的名字也不一樣,但見過他的人确實都說他很壞……”
“難道帶爺爺來看病的事也是假的嗎?”抓着茱莉的那隻手無力松開,卻還是不肯完全死心。
“這倒是真的,”話語中短暫的停頓讓張露水又開始想為哈迪和自己尋找開脫的理由,“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張露水徹底不說話了。
茱莉試着安慰她,可她一句也聽不進去,隻好交待了宋青原幾句,轉身出去忙了。
宋青原小心觀察着她的臉色,輕手輕腳關上門,走到病床邊。
“你能一起出去嗎?”她疲憊地說。
“不能。”他誠懇回答。
“……你上次不是說補給車到了就送我去大使館嗎?我同意了。”
“不送。”他把小凳子挪到床頭邊坐下,像隻聽話的大金毛一樣擡頭看她。
“你這人怎麼這樣?”
“可以不走嗎?大家都很需要你。”
他的表情語氣都無比真誠,但落在她耳朵裡依然像嘲諷。
“需要我?誰需要我?我就是一個自作多情的遊客,在這裡打擾日理萬機的宋醫生。我已經知道錯了,不想再給别人添亂,我怕苦怕累更怕死,求求你放我走行嗎?”
張露水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胸腔裡的憤怒也快速膨脹,對滿懷惡意欺騙自己的哈迪、對識人不明給大家添亂的自己、也對八年前不告而别現在又忽冷忽熱的宋青原。
語言已經不足夠宣洩情緒,但床頭櫃上隻有玻璃瓶裝的藥和宋青原剛帶回來的早餐,看來看去沒什麼能摔的,她隻好反手把墊在後腰的枕頭扯出來用力扔出去,誰知他居然穩穩接住了。
“你幹什麼!!”
“抱歉,一時手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