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如何?”宋青原一從檢驗室出來,張露水就馬上站起來抓住他。
身體接觸的溫度涼得讓他心驚,忍不住把她冰涼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裡搓了搓:
“巴希爾各項身體指标都沒有問題。”
“也就是說,不是生病或中毒之類的原因……”她好像被抽走了什麼,無力地坐回長椅,喃喃自語,“……他受到了心理刺激。”
宋青原把巴希爾帶走後,幾個家長才匆匆趕來,檢查自己的孩子有沒有在剛才的動靜裡受傷。
而張露水知道自己這個陌生成年人一時間無法從這些受驚的孩子嘴裡問出什麼有效信息,于是拜托幾個家長把孩子帶回去安撫好順便問問他們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重點關注“爸爸媽媽”、“死”、“流血”、“爆炸”等關鍵詞。
沒過多久,家長們斷斷續續回來反饋,幾個孩子回憶起的細節并不完全一樣,但當時确實沒有出現那些直接的觸發因素。
這個年紀的孩子想象力很強,任何一個她想不到的因素都可能讓巴希爾聯想到創傷事件并因此崩潰。
但剛才的環境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沒有太大區别,也就是說,不管那個導火索是什麼,它都應該在巴希爾之前的生活中出現過。
可是之前,他隻有被特意引導回憶的時候才會失控,日常生活中從沒有這樣。
“巴希爾的恐懼泛化了。”她擡頭看着宋青原,一字一頓地說。
換别人肯定接不上這句話,但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S城那個圈子的人基本不走傳統教育路線、早早出國深造,但父親沒有對他做出安排,他知道自己沒資格提要求,老老實實參加高考上大學。
但他沒想到張露水也選擇了這條路。
“我戀家,沒有我媽哄我睡不着。”她當時是這麼說的。
他們本科上的是同一所大學,期末周也會一起泡圖書館複習考試。
不同的是她隻求低分飄過,而他不僅把自己的課本過了好幾遍,還能順帶記住她愁眉苦臉背誦的知識點。
恐懼泛化,指的是人在經曆某種特定的恐懼刺激後,對其他相似刺激也産生恐懼反應的現象,常被認為是心理疾病惡化的表現。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像是想把那些念頭從她腦子裡抓走:
“現在的猜測沒有任何意義,還是等巴希爾醒了再去問他吧。心理問題不像身體疾病,你是不可能比當事人更清楚、也更有掌控權的。”
其實他說得沒錯,按照正常的治療思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等巴希爾醒了以後,了解他的恐懼泛化的程度和原因。
但作為1037号營地心理工作唯一責任人的張露水,心裡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巴希爾在她的治療下惡化了。
“可是,我還能去問他嗎?”現在的她沒有主見,誰帶着都會走。
“當然了,他失去父母已經很可憐了,難道連你都不管他了嗎?”
宋青原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會操控人心的人,但這一刻他卻福至心靈般,把譴責的神情和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帶着幾分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被赦免的慶幸,從長椅上站起身來,“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他醒了你告訴我。”
“好,我現在還得查房,結束了我去找你。”
但等回到房間,她又有些坐立不安。
她必須做點什麼來沖散這份焦慮,于是翻身從床上起來,出門去找茱莉。
“你要見萊拉?”茱莉剛從外面回來所以不知道中午發生了什麼,但看張露水心事重重的樣子也能感覺到這件事很重要,“行,我去找找。”
“算了,不用見了,我隻想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這樣就行……心理疏導的周期是固定的,就是為了給他們建立秩序和穩定感,我帶頭改變見面頻率這也不合适……”
她語無倫次解釋的東西茱莉一句都聽不懂,隻知道要找到萊拉才能中止她這神經兮兮的狀态。
茱莉走後,張露水坐在一片死寂的房間裡,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遠處慘淡夕陽像中彈的創口,邊緣泛着凝血般的暗色,即使沒有溫度,卻依然灼燒着她的視網膜。
從原本遊手好閑的小資生活切換到擔驚受怕的逃亡、再到現在艱苦樸素的營地生活,這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極短的時間内發生。
在外人眼裡,她展現出了驚人的環境适應能力。
隻有她自己知道,即使有着宋青原給予的安全感,她對新生活的适應程度也沒有看上去那麼高。
比如說,她知道自己是應激了的。
具體表現為,離開學校到處旅行這段銜接的日子,有很多事情在她腦海裡混亂又模糊,但由于不會影響到現在的生活,所以她一直沒去深究。
她也是現在才想起來,自己未通過的碩士論文,就是關于PTSD治療的。
急着想知道萊拉現在好不好,也是想驗證自己是否有治療PTSD患者的能力。
正胡思亂想着,茱莉欲言又止地回來了,張露水心裡一涼,連聲線也顫抖起來:
“她怎麼樣?她不好嗎?”
“她不見了。”各種措辭在茱莉腦子裡過了一遍,最後還是據實相告。
萊拉本就不是外向的性格,接連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打擊讓她變得更加孤僻。加上這幾天人們沉浸在搬家的安全感中,沒人注意到她消失了。
直到茱莉去找,大家才意識到這幾天都沒見到她。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局促地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