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先别急,我帶幾個人出去找找吧……這事也怪我,我本來應該幫弟弟看顧老婆孩子的,但她流産以後脾氣特别差,一提這事就發瘋,
我們自己日子過成這樣就夠煩了還得看她臉色,所以最近和她溝通就少了些,誰知道她就不見了……”
男人還以為自己會收到諸如“怎麼連自己家人都不關心”的譴責,但那位美麗的亞洲女醫生卻好像比他還内疚似的,近乎哀求地讓自己一定要找到萊拉。
他被這種情緒驅使,來不及想前因後果就馬上動身。
負面情緒會拖慢人對時間的感受,但張露水盯着牆上的鐘,所以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等待太久。看到幾個男人的身影在夜色裡愈發清晰,她鞋都來不及穿,光着腳朝他們沖過去。
她做好了在這裡徹夜等待的準備,但他們回來得這麼快,至少能說明這場搜尋不是一無所獲。
她甚至為自己準備了很多借口,就算萊拉像巴希爾一樣失控發瘋了,她也會對自己解釋為痊愈過程中必經的陣痛。
“萊拉死了。”
周遭的一切碎成粉末,往男人甕動嘴唇間的黑洞飄去。
直到那片虛空也因過載轟然倒塌,所有原子才得以重新組合,回到她的世界。
她用盡全力抓住他的身體,拼命盤問當時現場所有細節。
萊拉死在離家不遠的街道上,她的頭上被砸了一個洞,血早就流幹了,一些小孩的衣服被子淩亂地扔在地上。
他并不知道張露水和自己的弟媳之間發生過什麼,隻感覺無論自己把那個場景描述得多麼詳細她都嫌不夠似的,隻好試探着繼續說自己的猜測。
“她應該是回家去取孩子的東西,路上遇到流匪,那些人以為她拿着什麼寶貝,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交出來,幹脆把她打死了,
但發現隻是小孩的東西并不值錢,就丢在地上離開了……至于她為什麼突然回去拿這些,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張露水想聽的,但她确實不再歇斯底裡地糾纏自己了。
張露水的腦海被一些念頭塞滿。
它們仿佛有了實體,不斷發酵、膨脹,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她的頭顱。
是我讓她準備一個完整的告别儀式。
是我讓她對着孩子的東西傾訴愛和思念。
是我讓她去送死的。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張露水已經記不清楚了。既然自我保護機制要把它們藏起來,她也就不去刻意回憶。
第二天醒來時腦袋昏昏沉沉,好像發燒了,但她現在什麼都吃不下,不管是食物還是藥。
不想讓宋青原來找,她披上衣服離開房間,有些吃力地走到營地牆根的大樹旁坐下。
思緒很多,卻因為邏輯抓不住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腦子裡的某根弦在這樣的撕扯中越繃越緊。
她隻能呆坐在那裡,試圖讓風吹散額頭的熱量。
直到一個披着長袍的婦人顫顫巍巍地朝她走來,她本以為是位老人,但摘下帽子後比想象中年輕許多的臉讓她有些意外。
“張醫生?”婦人嘴唇幹裂,聲音喑啞,應該是很久沒有喝水了。
“對,我是,你找我有事嗎?”
回答完這個問題,張露水才意識到對方用的是徹普語。但婦人應該聽得懂英語裡的“是”,茫然的臉上終于露出些許笑意,嘴裡高興地念叨着什麼。
類似的音節張露水在篝火晚會那天聽到過很多次,應該是徹普語裡“智慧女神”的意思。
婦人撲通跪下,把手伸進灰撲撲的長袍,摸出一個油紙信封。
張露水不明就裡接過信封打開,還好裡面的内容是她看得懂的英文:
智慧女神,請您告訴我,我的孩子做錯了什麼要死于戰火。
我知道這都是神的懲罰。
張露水視線從紙上移開,婦人早已深深地把頭低下去,無比虔誠地等待神迹。
這些人生活在自然條件惡劣的荒漠裡,連維持基本生存所需都是奢求,對一生的苦難逆來順受。心懷鬼胎的政客為了一己私欲奪走他們那一點點可憐的資源,卻欺騙他們這是神的旨意。
而這些淳樸又善良的人,即使是死也不會去責怪任何人,隻認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那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她根本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但婦人就那樣卑微地匍匐在她腳下,沒有絲毫不耐煩。她意識到如果自己不給出一個明确的答案,婦人無論如何不會起來,而是永遠跪在這裡,直到在漫天風沙中化作一塊小小的石頭。
她簡直要發瘋了!
頭腦一片空白,不知怎麼的她也沖着婦人跪下,拼命俯下身體仿佛在搶誰跪得更低,就連塵土嗆進氣管也渾然不覺,隻是反複念叨着自己也不知何意的話。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進食加上發燒,頭部降低的身位讓她感到一陣眩暈,腦子裡的那根弦終于崩斷。
張露水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