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露水是在自己房間再次醒來的。
身體仿佛被鉛塊壓住,全身肌肉酸痛無力,細細的輸液管蜿蜒而上,藥物一滴滴進入身體,她卻還是口渴得厲害。
宋青原還是守着她,和她上次昏倒一樣,但她的心境卻完全不同了。
上次她整個人懵懵的,花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為什麼躺在這裡;而這次即使昏迷了,那些情緒也盤旋在她的夢境中。
她夢見軍隊、武器、人們絕望的呼救……那股力量好像怎麼也不肯放過她,在身體機能稍微恢複的時候就馬上把她拖回現實世界接受審判。
“你醒啦?”她沒出聲也沒動,但宋青原還是發現了,走到床邊摸她的額頭,“你發燒了,但現在沒有空病房,隻能在這裡給你輸液,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随着年紀增長代謝減慢,人眼鞏膜會慢慢發黃,但他的眼睛卻和她記憶中十八歲時别無二緻。
這雙幹幹淨淨的眼睛映出了完整的她,這讓她莫名有些自行慚穢。
“為什麼不讓我看呢?”溫熱大手撫在她臉頰,語氣溫柔手上力度卻霸道。他坐在床上,強迫她轉過來看着自己。
本來應該是一個親密的動作,如果不是她現在這麼狼狽的話。
她無法掙脫,隻得閉上眼睛,讓積蓄已久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
見她這麼堅決,他隻好把手放開。
“巴希爾已經醒了,現在他一切正常,你想不想見見他?”
“……不要。”她終于說出第一句話。
“在心理咨詢中,來訪者可能會對深度探索内心的痛苦産生阻抗,表現出痛苦加劇,但當成功突破這一阻抗階段,就意味着咨詢取得了重要的進展。”
她依然閉着眼睛,在他溫熱的氣息中緘口不言,他隻得繼續補充。
“這個阻抗與突破的理論是在你那本《心理動力學基礎》的168頁翻到的,書我拿來了,你要不要親自看看。”
“不需要,這些理論知識我比你清楚。”
所以我的任何判斷都不需要由你來做,嗓子太幹,這不太禮貌的後半句她懶得說了。
書裡的知識安慰不了她,因為她感覺自己在疏導裡缺失了什麼東西,并且這種感覺無法被來訪者的正反饋削弱,而是随着工作的推進越來越強烈。
但她沒和任何人說過這種感覺,因為沒人能幫到她,也擔心這種認知隻是源于自己的不自信,而意識到語言的清晰化又進一步加劇這種負面的心理暗示。
“那你和萊拉之間又是怎麼回事?”不算很長的沉默後,他繼續發問。
“……你别問了,我不想說。”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差勁,并且不想被我找到任何可以改變這個想法的論據?你怕我告訴你萊拉在你的幫助下已經漸漸好轉,她的死亡是個意外,與你無關,對嗎?”
“你煩不煩?我還在生病,你就這麼着急審問我嗎?”她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睛與他對峙,卻看到他淩亂的胡茬和幹裂的嘴唇。
“對不起,”她有些心虛了,把視線投到他身後的牆上,為自己辯解,“我隻是覺得,如果在做一件事前不能保證是好結果,就不應該開始。”
“那我的工作也是嗎?”
“那是你的價值觀,我不想評判,但我可以做出與你不同的選擇。”
雖然已經進入冬天,但徹普晝夜溫差大,出太陽的時候還是很熱。陽光直射在房間的地上,把整個氣氛慢慢烘烤至焦灼。
“點滴打完了,我幫你拔針。”他好像已經放棄了說服她,隻專心地捧着她的手,像第一次實操的護士那樣小心翼翼。
窗外隐約傳來幾聲貓叫,然後是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即使是食物短缺的時候,他們也會偷偷投喂這些流浪的貓狗。
“我想起泡泡了。”他在她手背貼好止血紗布,望着窗外出神。
泡泡是他們以前約會路上撿到的小流浪貓,她一時興起說要養,撿回去周曼珠又嫌棄,說讓家裡阿姨在花園裡搭個小貓屋照顧就行。
但很快,周曼珠女士就被眼睛大大身體軟軟的可愛生物拿下,從允許泡泡進屋開始一步步降低底線,很快它就成了全家的團寵。
後來她出國,泡泡就徹底取代了她在家裡的地位。
她驚訝的是,他居然會主動提起以前的事。
來到營地後,他們重新認識了彼此,也把年少時毫無來由的心動編織成建立在人格欣賞基礎上堅實的愛。
她沒有懷疑過他們的結局,但也隐約感到他們之間還是隔着一層看不見摸不着的膜。
——他們八年前的那段關系。
她本來打算等他慢慢想清楚,或是等外面局勢變穩定再找個機會開誠布公地溝通。
卻沒想到對那些事情諱莫如深的他,會在這個時候主動開口。
“泡泡現在是我們全家的大寶貝,我媽寵它比寵我還多,不過我還總想起它剛被我們撿到時候那副可憐樣呢。”
她很有技巧地接了一句,既表達了交流的意願,又沒有給出什麼可以影響他接下來态度表達的信息。
“泡泡性格敏感,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小貓。貓的壽命不長,你一出國就好幾年,它可能半輩子都在想你擔心你,或許當初被别人撿走是更好的選擇吧。”
你在胡說什麼!要不是身上還不太舒服,張露水簡直要拍案而起。
雖然泡泡剛接回家時确實是安置在花園裡,但把屎把尿喂水喂飯都是她親力親為;它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沒挺過去,那段時間她除了喂藥就是抱着貓屋哭;後來它病好了,她出門約會時經常偷偷揣在包裡帶出去給他看……
别人說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說她的貓養得不好!
“那這裡的人不也一樣嗎?你已經給了他們很好的東西,就不要再去糾結他們原本是不是有可能更好了,為了小概率事件苦惱太不值得。”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平靜地說。
“……”她不知道他到底準備了多少套話術來安慰自己,也沒力氣在邏輯上逐一駁倒,輕輕歎了口氣,坐起來拿起床頭櫃的保溫杯一飲而盡,“你讓我想想好嗎?”
得到他的肯定答案後,她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很快又傳出悶悶的一句:“但你要在這陪我。”
他答應了,拿了個小凳子坐在床邊,安安靜靜地陪着她。
過了很久很久,他都以為她太虛弱睡着了,她才扯下被子,露出一雙朦胧的淚眼。
“你放我走吧,好嗎?”怕自己看到他的臉就反悔,她特意把這一句放在前面。
“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工作經驗甚至是生活經驗,它們太沉重我根本承擔不起,或許我先回去把畢業論文通過了,再找一個機構從咨詢助理做起,慢慢積累工作經驗,到時候,或許還可以……”
她說不下去了,後面的話徹底被嗚咽淹沒。
他也失去了語言能力。
在她身上,他沒有看到賭氣或者抗拒,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
他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再不放手,就要徹底失去她了。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心痛,卻無法用語言表達。
因為從來就沒有人這樣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