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拉去世,巴希爾拒絕進一步心理治療,張露水的單獨疏導輪到了3号患者,一位在空襲中失去左腿的小學老師。
張露水和西島誠各坐在沙發一端,整理各自的資料等待患者到來。
長長的虛影投在走廊上,随着主體靠近,影子邊界也越來越清晰。
戴眼鏡的女人搖着輪椅進來,憔悴的神情浮在原本溫和堅定的面容上。
“法蒂瑪,你好,我是心理醫生張露水,這位是精神科醫生西島誠,我們今天會一起為你提供治療。”
法蒂瑪對輪椅的操控還不是很熟練,張露水起身幫她調整到沙發正對面的方位。
“我已經開始學習使用拐杖了,到時行動會比現在靈活許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關系,我們都會幫助你,”張露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法蒂瑪,請你先說說自己的情況吧。”
“我今年32歲,是邁索鎮小學的老師。學校遭遇空襲那天,我被壓在樓闆下,人們把我救出來送到醫院時,我的腿已經保不住了……”
明明是在心裡預演過很多遍的自我介紹,真正說出來時還是無法保持平靜,張露水嘗試把話題往積極的方向引導。
“那你來到這裡是想尋求什麼幫助呢?”
“等戰争結束我想繼續當老師,但現在每當想起和教室有關的事情,我就無法自控地感到恐懼。”法蒂瑪眉頭緊鎖,無數次被情緒打倒的經曆已經摧垮她的信心。
“能向我們具體描述一下恐懼的感受嗎?”
“我回憶學校時,它塌了,那天的混凝土闆再次向我壓來;翻開教案時,上面的字母變成穿透我身體的鋼筋;而且這裡好痛,吃止痛藥都沒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法蒂瑪指着自己空蕩蕩的褲管,聲線顫抖。
當初被壓在廢墟中她沒有絕望,人們為了保住她的命無麻藥截肢她也沒有絕望,可現在事情都過去了,那些鬼魅般的記憶還是死死纏繞着她,她真的絕望了。
“在你截肢後這兩個月裡,能持續感受到幻肢疼痛,對嗎?”一直沒有說話的西島誠放下法蒂瑪的精神狀态檢查表,開口發問。
不同于張露水關切前傾的坐姿,他坐得很直很挺拔,仿佛這裡是一個什麼商務禮儀檢閱現場。
“是的。”法蒂瑪眉頭一皺,顯然對“幻肢”一詞有些抵觸。
“為了更清楚你的狀況,我需要對你的幻肢部位進行感覺測試,現在請你把褲管卷到膝蓋以上,然後閉上眼睛,請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對向來循循善誘的張露水來說,西島誠一口一個“幻肢”的說話方式好生硬。不過她也知道,他們其實就是針對大腦做檢查開藥的醫生,給患者提供情緒價值并不是他們工作的必須項。
這樣的協同工作模式,在她的職業生涯裡是很新鮮的體驗。
西島誠在法蒂瑪輪椅旁蹲下,打開藥箱拿出一枚鈍頭針,輕輕戳在她大腿上。
“痛嗎?”
“有一點。”
“請描述痛感發生的部位。”
“左邊膝蓋上方大概3厘米的位置。”
西島誠又将針頭下移,戳進她大腿下方的空氣中。明明那裡沒有肢體,她卻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
西島誠又試了幾個位置,把手裡的針換成棉簽,耐心重複剛才的步驟。
“請問我這是什麼情況?”測試結束後,法蒂瑪詢問道。
她語氣有明顯的緊張,但已經不像剛才那麼低落,短短接觸下來,她能感覺到這兩位醫生的專業性都很強,也就是說,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對恐懼。
“你的症狀符合神經病理性疼痛的表現,我會為你開抑制神經痛的藥物。另外,情緒狀态也會影響神經痛程度,我還會給你改善心境的藥,接下來你好好配合張醫生的心理治療。”
“我是得了精神病嗎?”她聽不懂專業術語,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吃藥隻是為了暫時調整你的神經系統。”西島誠公事公辦地合起病曆本,開始配藥。
“好的,麻煩你了。”看醫生的表情不像有大事的樣子,她稍微放下心來。
“法蒂瑪,我們已經知道了你在截肢後有情緒困擾問題,這種狀态對你目前的生活還有其他什麼直接的影響嗎?”
“那天晚上我再次從噩夢中醒來,想到自己也許永遠無法回到講台,一時情緒失控把教學證書撕了……每次想起當時失控的感覺,我都很害怕,怕下次自己做出什麼無法補救的事情。”
通過微表情觀察,張露水判斷她的叙述确實毫無保留。
不逃避現實、主動尋求治療、可以清晰覺察并表達自己的感受,這是心理咨詢師們最喜歡的一類患者,他們預後極佳,經過專業的心理治療後很快就能恢複到原先的社會功能水平。
接手這樣的患者,就像拿到一張清晰的地圖,按着上面的路走就能到達終點。
可張露水卻猶猶豫豫,不敢出發。
因為那條明路是:采取暴露療法。
趁法蒂瑪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張露水快速在手裡的本子寫下一行字,遞給旁邊的西島誠。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在這行字下打了個問号,把本子還給她。
【我現在應該對她采取暴露療法嗎?】
【抱歉,我隻能對神經檢查和用藥做建議。】
字迹和他本人一樣清正,但她分明在他一向冷靜的眼神裡看到深深的無語,現在又不方便說話,隻能在本子上飛快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