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繪畫疏導的效果比張露水先前預期要好得多,這讓她想為婦女組也找一個她們熟悉的活動進行。
畢竟之前那幾次集體疏導裡,能用語言表達的部分也早就說得差不多了。
她想,當地婦人們共有的記憶,大概率與家務有關。
張露水來到醫院會議室時,婦人們正在七嘴八舌地聊天。
雖然戰争的陰影還未完全退去,但這段時間的平靜生活已經給了她們很大的安全感。并且沒有陌生男人在場,女人間又多了一份親近。
“重不重啊張醫生?我們幫你吧。”坐在門邊的人見張露水抱着紙箱進來,馬上起身幫忙。
但托住紙箱底時,發現比想象中輕很多。
“不重的,一些碎布和針線而已。”
“拿碎布做什麼呀?”
“它們是今天疏導的主題哦。”
張露水把紙箱放在面前桌子上,示意跟在身後的宋青原把他的兩個也放這裡。
再後面進來的,是兩手空空的西島誠。
“為什麼他不用搬?”五分鐘前,被張露水安排搬東西時,宋青原問。
“精神科的權威專家願意莅臨指導我已經很感激了,怎麼能麻煩人家呢?”
那我也是外科專家啊!他剛想這麼說,又意識到這不是重點。
“可是這些很重。”
“那你分兩趟搬。”
他隻好忍氣吞聲自己搬兩箱。
把箱子放在她指定的位置,剛想問還有沒有其他的要幫忙,她卻直接略過他,歡快地去給西島誠搬椅子坐。
“西島教授,請坐,你要的東西伊迪絲一會就送來。”
他又忍氣吞聲地離開了。
“姐妹們,今天的集體疏導我想以全新的方式進行,主題是縫紉。”安頓好一切,張露水才向好奇的婦人們介紹。
“那是什麼意思呀?”
她們知道縫紉,也知道心理疏導,但無法把這兩個詞語聯系到一起。
張露水打開宋青原搬來的紙箱,向大家展示裡面的東西:磨破的衣服、撕裂的被子、被火燒了一角的窗簾等等……
“這些從邁索鎮收集回來的材料,和我們一樣經曆過殘酷的戰争,但也記錄了曾經的幸福生活。我們今天就用它們來創造新的美好吧!”
噢,原來張醫生前些天号召大家去撿破爛就是為了這個呀,人們恍然大悟。
“經曆過這麼多事,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許多感受,大家可以先想想自己想在今天的縫紉中表達什麼心情,再來選取對應的材料……當然,如果沒有什麼特别想表達的,那随便選一件就行。”
婦人們一擁而上,圍着箱子叽叽喳喳讨論起來。
“你不是想要一條連衣裙嗎?這裡有,把口子補上就可以穿了。”
“這是我家的被子,那天有人搶行李,我都說了不值錢還非要搶。”
“我沒什麼想要的,就拿布片縫個沙包給孩子們玩吧。”
“這件可以給我嗎?”人群之外,一個憔悴的女人突然攔住剛從裡面擠出來的,指着她手裡那件不起眼的短袖。
破爛也要争嗎?那人不明就裡,但看見對方雙眼含淚的模樣也預感到什麼,把手裡衣服給她了。
“謝謝你,這是我丈夫中彈那天穿的。”
大家這才看見那衣服胸口處有一個彈孔,血的顔色在黑布上不明顯,隻有幹涸發硬的痕迹。
婦人們各自選好材料,回到座位開始工作。
張露水猜測得沒錯,她們對針線活都很熟練,她隻需要做好專業上的引導。
“縫紉和生活很相似,裁剪布料就像整理過去的經曆,剪的時候可以想想,自己腦海中有什麼想去掉的消極心緒,又有什麼想保留的珍貴記憶?
而拼接縫合的過程,就像把受到沖擊的家園用愛和信心重新搭建。手裡的布料是你們可以控制的,人生也一樣。”
這幾個月裡,大道理她已經說過太多,這種具象化的方式更能讓她們感受到真實可控的修複。
大家都安靜多了,專心思考如何讓手上破爛的原材料變得更好,偌大的會議室裡隻偶爾傳出一兩聲借工具的低語。
有人縫着縫着突然莫名流下眼淚,這讓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一開始她是按着張醫生的引導思考,但真正紮下第一針時,那些事情就自動離開她的大腦,她想的隻有怎麼把這幾塊破布縫在一起。
她說不清楚,卻覺得這次的眼淚很特别,它不伴随任何情緒,好像隻是為了把原有的東西沖走。
她想,自己應該是得到了神的饋贈。
“你怎麼這樣縫呀,針腳太靠近邊緣,後面一受力就會開線的!”
一個婦人拉緊手裡的線,餘光瞥到旁邊笨拙的針腳,出言提醒。
“那要怎麼縫?”被說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圍,似乎在擔心别人聽到。
她的丈夫身體不好,而她長得比很多男人很高,于是丈夫做家務帶孩子,她做搬運工養活全家,這在整個邁索鎮都是很特殊的家庭分工。周圍婦人們活動她從來沒空參加,她知道有些人在背後說她是男人婆。
現在自己不會針線的事被這樣大聲說出來,她擔心那些人是不是又要嘲笑她了。
果不其然,馬上有幾個人圍了過來。
“這是你自己要穿的嗎?”
“不是,是給我女兒的,她今年12歲了。”
“那你這麼縫肯定不行,這個年紀的孩子最要面子,撿爛衣服穿就算了,針腳還這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