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露水判斷的,法蒂瑪接受專業治療後恢複得很快。幾次單獨疏導後,出事那天的記憶已經不再對她的正常生活造成影響。
“你說,法蒂瑪還需要單獨疏導嗎?”做案例複盤時,張露水問身邊的西島誠。
“建議你繼續跟進,或許她還有别的課題需要解決。”他專注看着手裡的《神經解剖學》,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可是人家自己都說好了呀,難道你比本人還清楚嘛……雖然有點不服氣,但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繼續和法蒂瑪約了下周同一時間。
很快她就慶幸自己當初采納了西島誠的建議。
她又采用了一次暴露療法,讓法蒂瑪清晰回憶并描述出事那天的所有細節。法蒂瑪雖然對此還有情緒波動,但已經維持在可以自控的程度。
她終于确認教室環境已經不再是法蒂瑪的心病。
但聊起對未來的計劃時,法蒂瑪又突然有些期期艾艾:
“張醫生,雖然我已經不再害怕當初的場景,但我最近一直在想另外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張露水心裡一緊。
“我,我擔心自己可能沒辦法再回到講台。”
“為什麼會有這種擔心呢?”
“我現在已經是個殘疾人了,我站在講台上,學生會怎麼看我?就算我克服了我的心理障礙,學生就一定能接受一個殘疾的老師嗎?”
法蒂瑪有些不安,不僅是想到未來可能遇見的困難,更為着面前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心血的兩位醫生。
“張醫生、西島醫生,你們會不會覺得我很矯情?哎,其實也沒什麼不行的,隻要我自己想通就好了。你們都幫我到這份上了,這點困難我應該自己克服的。”
其實她本來就覺得這是一個沒必要說出來的問題,但治療的氛圍太包容,讓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任何想法在這裡都會被接納。
“身體經曆重大創傷後,大腦神經回路暫時發生改變,掌控情緒的區域可能會過度敏感,甚至把不是威脅的信号認作威脅,這都是正常的保護機制。”
張露水瞥了西島誠一眼。
“不是矯情”這四個字有這麼難說出口嘛,專業上你厲害,溝通模式還得看我打樣。
“你願意和我們分享這些我很感動,這代表着你對我們的信任。這當然不是矯情,你經曆了那麼多,會擔憂也很正常。我想從專業的角度幫助你,能和我詳細聊聊這種想法嗎?”
對創傷記憶,法蒂瑪已經建立起健全的心理防禦機制。現在,她一定也有了足夠的勇氣對潛意識裡的不合理信念發起進攻。
“好。”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殘疾會影響你的職業價值呢?”
“當我意識到那些可怕的記憶已經不會再讓我崩潰,就開始幻想自己回到講台、重新給學生們上課的樣子。
然後就意識到我拄着拐杖很不方便,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走到下面帶着他們讀書,學生們也會覺得老師既然殘疾了,就應該在家裡好好待着。”
“那你覺得,教學的最終目标是什麼呢?是老師在教室裡走來走去,還是學生獲得知識?”
“是學生獲得知識。”
“你看過網課嗎?”
“看過的,那些教育專家在加德裡開講座,路費太貴,我用電腦看他們的視頻。”
“那你會覺得他們沒有走到你身邊來講,導緻你理解不了他們說的話嗎?”
“不會。”
“所以你的工作也不會失去價值呀,當你太在意畫上的小黑點,你就連畫面本身都看不見了。對了法蒂瑪,你有孩子嗎?”
“有,4歲了。”
“那他很快也要上學了,現在請你站在一名母親的立場,想想你希望孩子遇見什麼樣的老師?按你心裡的重要程度寫出這位老師的5點特質。”
耐心、關愛每個學生、知識淵博、善于溝通、有責任心……
法蒂瑪寫完,自己想了一會,明白過來張露水的用意,擡頭微笑道:
“張醫生,你說的對。我之前确實隻盯着畫面上的黑點,其實我應該走遠些,這樣能看到更多。”
張露水剛想回應,法蒂瑪好像突然又想到什麼,語氣和神情都有些猶豫起來。
“但我擔心自己隻是現在暫時明白,等我真的回到教室和學生在一起,或許就把這些道理抛在腦後了。”
“那就讓我陪你一起去上課吧。”
“啊?”
“在想象中回去,但這次的時間不是出事那天,而是未來你重歸工作崗位的第一堂課。”
法蒂瑪不太理解為什麼又要這樣,但還是依言閉上了眼睛。
“現在戰争已經結束,學校恢複教學,明天是你重新開始上課的第一天,你緊張又興奮,甚至失眠了。”
張露水把引導語極度細化,讓法蒂瑪完全沉浸到自己描述的場景中。
法蒂瑪雖然理智上已經知道殘疾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潛意識裡依然覺得自己會因此不被接納。
聽過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就是因為隻在意識層面理解而潛意識還沒有接納,也就并不會真正去踐行。
所以她需要盡可能調動法蒂瑪的潛意識。
引導法蒂瑪杵着拐杖走進教室時,她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陣微風從窗外迎面吹來,這時你會想什麼?”
“不要吹走我講台上的教案,我彎腰去撿會不方便。”法蒂瑪臉上湧出一絲擔憂。
她答得不假思索,沒有經過哪怕一秒的思考,這個狀态讓張露水确認此刻主導她的就是潛意識,放下心來。
“放心,你的教案沒有吹亂,但學生們已經聽到拐杖的聲音,他們現在都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