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土方歲三下意識去看青年的眼睛,
然而身披羽織的付喪神狀似無意地望向敞開的窗前飄忽不定的窗簾,剛好避開了他的視線。
和泉守兼定當然知道土方歲三在看着他,那道目光是如此熾熱,落在他的身上,好像要把他的身體灼燒出一個洞來,
他握着本體的五指收攏又松開,反反複複,一如他此刻充盈内心的潮水漲漲落落,
不論心情怎樣變幻,和泉守兼定都不後悔特地留在這間屋子等待土方歲三的到來,也不會在這場蓄意已久的對峙中選擇退縮。
“土方先生是追随近藤桑來到京都的,”打刀付喪神率先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沉默。
不知何時,土方歲三已經站在青年的身邊,看着青年眼中看到的風景,“啊。”
他簡單地應了一聲,
土方歲三忽然意識到,不知不覺間他和近藤桑、和總司、和試衛館的大家已經在這座千年古都裡待了足足一年又三個月零二十一天,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和泉守兼定用眼角的餘光掃了眼舊主,他不是不知道新選組的隊士們對這個人的評價,不苟言笑、冷酷嚴厲、手段殘忍、謀略過人,土方歲三早已經是一個合格的新選組副長,和泉守兼定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見到兩人最初相遇時那個意氣風發的浪士,
真奇怪啊,在去往京都的路上,他看着那個尚且沒有經曆磨難的土方歲三時總忍不住想在那個年輕的浪士身上尋找他記憶中的舊主的影子,
而當土方歲三完全成為記憶中的模樣時,他卻在這裡止不住的懷念初遇時可以肆意歡笑的年輕浪士,
“土方、先生,”和泉守兼定艱難地收攏漫無邊際飄飛的思緒,拔出自己的目光,卻在聽到自己苦澀難聽的聲音後意外地被吓了一跳。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繼續問道,“在土方先生的眼中,京都、幕府……都是什麼樣的呢?”
同時,和泉守兼定在心中問出那個無法說出口的問題,
在刀劍男士的眼中,被時之政府和本能一遍一遍強調的、必須守護的曆史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土方歲三愣了一下。
一年多的情報搜集和觀察再加上親身的經曆,已經足夠他對這座人人向往的古都有一個基于他本人認知的深刻了解,有些話,他本該咽進肚子裡、藏進心底最深處,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
但或許是這屋子足夠僻靜,屋内隻有他與和泉守,土方歲三聽到自己的聲音:“日日笙歌的朝廷,昏聩無能的公卿,争權奪利的藩屬,伺機挑起叛亂的浪士,”
也許還要再加上橫行霸道作威作福的西洋人,
這個國家、當權的幕府都是日落西山即将湮滅的殘陽,将會在一場又一場的動蕩與戰争中逐步走向死亡,
至少,當土方歲三偶爾從新選組的紛雜事物中擡起頭來望向夜空,望向未來時,他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未來。
“是這樣嗎。”和泉守兼定聽到這個足夠讓朝廷和公卿惱羞成怒降下罪罰的答案後也隻不過是微微阖上了雙眼,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刀劍男士,也是一樣的吧,守護曆史就意味着終有一日會站在舊主的對立面上,曾經親密無間的存在成為将刀鋒指向彼此的敵人,
既然如此,和泉守兼定猛地睜開眼睛,心底被苦苦壓抑着的情緒瞬間沸騰起來,化作一把銳氣逼人的利刃,刀尖所指卻是舊主和他自己,
“既然能看得到未來,”
既然明知道沖突無法避免,
“那土方先生到底為什麼堅持,為什麼揮刀,”
那刀劍男士到底為什麼堅持,為什麼戰鬥,
“土方先生一直以來,都是為了什麼而戰呢?”
和泉守兼定終于問出那個自鳥羽伏見之戰後一直存在于心的問題,
他們刀劍男士一直以來,都是為什麼守護曆史呢?
“原來和泉守是在糾結這個,”一連串的對話已經足夠土方歲三洞悉青年心中的猶疑,而對于被問及的問題,他的心中早已經有了答案,“因為這是近藤桑想要走的道路,也是我和總司想要走的路。”
和泉守兼定瞬間瞪大了眼睛,可這不就是把信念全部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把自己變成别人的傀儡了嗎?
土方歲三豎起手臂,直接制止了青年的話,
“這并不是一時草率的決定,”他說道。
他因對劍術的向往而遇到了近藤勇,在試衛館的幾年是他最輕松惬意的時光,近藤勇比他虛長幾歲,于是就把自己放在了大哥的位置,不僅是劍術上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更是生活中的悉心照料,還有人生道路上身體力行的啟迪和引領,
“……我不想一輩子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浪士,不想這一生都隻能呆在鄉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才華和本事就這麼被浪費……”
“……無德無才的人都能占據高位,我們為什麼不行?憑借手中的這把刀,總有一天我們能闖出一條路來……”
“……讓全天下都看到我們!”
“……這就是最好的機會,我們一定能實現一直以來的願望!”
在土方歲三眼中,說出這些話的近藤勇就像是夜空中高懸的那顆啟明星,
他發誓,他會永遠追随啟明星的方向,
哪怕閉上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注定悲慘結局的未來,
哪怕堵住自己的耳朵自欺欺人,
哪怕做一隻蹲在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蛙,
“那又有什麼關系?”聽到這樣狂妄到不把曆史潮流放在眼裡、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下場的話,和泉守兼定眼中看到的土方歲三卻依舊面色平平,連眼神都冷靜沒有絲毫變化,“這就是我的選擇,是我一直為之戰鬥的理由。”
做出選擇、下定決心,之後需要做的就隻是一以貫之的堅持。
原來,是這樣啊,青年付喪神有些呆愣地想,
緊接着,他聽到土方歲三用沒有波瀾的語氣平靜地問道,“那麼,下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吧?”
雖然是個疑問句,對方的語調卻是肯定。
舊主的口中再一次說出“敵人”兩個字、和泉守兼定腦海中的弦一下子緊繃起來,“什、”
正要說些什麼的刀劍付喪神忽然想到了什麼,未說出口的話頓時卡在了喉嚨裡。
土方歲三上一次說出這句話是在什麼時間來着?
和泉守兼定清楚地記得,就在他第一次出陣過程中、救下暗中救下松平榮保之後、時間溯行軍重傷近藤勇三人之前。
那麼對于土方歲三來說呢?
對于他來說,鳥羽伏見之戰并非是經經發生的過去,而是不久後即将上演的将來。
刀劍男士和曆史人物的時間線并不對等,直到現在和泉守兼定才終于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緊接着,胸中湧現一股明悟,
原來在那樣早之前,土方先生早已經給出了答案,隻是那時的他沒能看懂,
“……是的,下次再見,我們就是敵人。”
再漫長的夜晚都會過去,當清晨的曙光刺破黑暗,所有的混亂都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