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歲歲素來素淡,不喜裝飾,還沒想明白她今日怎麼興起簪發時,便聽見一直站在一邊的伴雪低聲提醒道:“殿下,趙公子該等急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落進平靜的湖裡,泛起層層漣漪,他的眸子顫了一顫,又快速恢複平靜。
歲歲瞪了一眼伴雪,剛想解釋,卻聽沈年淡淡道:“你從什麼時候起喜歡做這些無意義的事了?”
頓了頓,他擡眸盯着半空中飄揚的細雪,紛複淩亂,好像這世間本就該是如此淩亂的。
沈夫子斥責道:“沈年,不得無禮!”
沈年笑了笑,眼波裡卻是平淡的,仿佛隻是扯了扯嘴角,并無具切的含意。
有雪花落在耳廓邊,歲歲撫了撫濕涼的耳垂,與此同時,一句輕淡的“謝謝”傳進耳裡,像落雪消融,輕緩緩滴在心頭。
歲歲愣了愣,擡首時隻見沈年已扶着夫子往書院裡走了。
回過身,伴雪道:“殿下,我們現在快些去見趙公子吧。”
歲歲猶疑片刻,目下隻是拖延了廷尉府帶走夫子的時間,倘今日不将此案弄明白,明日廷尉府依舊會來拿人。
積雪堆滿長街,風從北邊吹來,發間的步搖搖曳成影。
歲歲轉身向北,這是去宮裡的方向,而六皇子梁驚賦此刻正在宮中。
寒風迎面而來,額間有發絲被吹落,落在兩側,襯着那張清稚的面容,頭頂有一束冬陽灑下來,映見其眼底堅決眸光。
找見梁驚賦時,已是午時,于賀濂江一案,梁驚賦不作隐瞞,原是前些時日他瞧上了賀濂江的妹妹賀姝,便把人要來做了侍妾,豈知賀姝不從,夜裡拿刀意圖刺殺梁驚賦,這才有了後面一系列事。
此案有冤,又牽涉甚廣,左思右想下,歲歲隻得去找平華帝。
大殿裡,平華帝乜了一眼歲歲腳上濕透的鞋,眨了眨眸,似一切了然于心,“你倒是比你六哥懂得體諒民心,此案複雜,朕會讓審刑院再複審一次。”
歲歲一揖,發間墜下一滴消融的雪水,“謝父皇明察。”
紅泥火爐裡升上些許煙霧,平華帝立于霧後,面上神情亦如縷縷青煙般難以捉摸,“歲歲,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你可明白?”(注)
歲歲一怔,有一瞬間的恍惚,她不解,卻還是道:“歲歲謹遵父皇教誨。”
平華帝無奈一笑,目光望向堂下這抹單薄身影時,又仿佛望向了更深遠的地方,一刹間好像從這身影上找見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狀似順從循禮,卻無時無刻不在方圓之間獨辟蹊徑。
半晌,平華帝揮了揮袖,長歎道:“罷了,你去吧,做你該做的事。”
紅泥火爐裡的炭燃盡了,煙霧消逝之際,歲歲擡眸尋向平華帝眼底的情緒,隻窺見幾許縱容與幾許無奈,而那精明的眸光下隐藏的更多東西,她卻始終參悟不透。
道了告退之後,歲歲快步朝宮外走去。
沈夫子的事暫可放下心來,隻待複審結果出來即可。
天色漸沉,漫天飛雪彌落,漓河上撒滿了河燈,酒家上揚起大紅燈籠,街市上熙熙攘攘,京都的煙火氣唯在此時盡顯不餘。
歲歲倏然想起還約了人于漓橋相見,此刻已是戌時,清月映了滿地盈輝,夜晚涼意愈濃,伴雪道:“殿下,已經這麼晚了,趙公子興許回去了。”
她眉一蹙,提裙奔向漓橋,伴雪沒跟上,雪撒了滿身,發間的步搖也仿佛搖搖欲墜。
遠遠地,歲歲看見漓橋上立着一道青衣,眉間滿覆霜雪,巴巴地趴在橋欄邊,呆愣又無措。
歲歲走到他跟前,月色灑下來,趙無塵的眼底閃過光亮,原本呆愣的神情轉而變得喜悅起來,他從袖子裡掏出糖餅,欣喜道:“小殿下,你終于來了,這是我阿娘親手做的糖餅,特别好吃,送給你。”
歲歲一愣,接過糖餅,拿在手裡才發現這餅已經冷得發硬了。
趙無塵一時窘迫:“都怪我,餅都冷了,我再去給殿下買些熱乎的來。”說着便要往附近的食店走去。
歲歲拉住他,“無妨,我喜歡吃涼的。”頓了頓,她問:“等了這麼久,為什麼不回去?”
河水卷着漣漪把河燈往橋邊推近,光暈映見趙無塵不染塵埃的眼眸,幹淨得仿佛夜空裡一瓣純白的雪花。
他答:“我答應了在這裡等殿下,沒等到殿下,我就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