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年雙指捏住劍鋒,反手一挑,下一瞬這長劍已被橫在來人跟前。
趙無塵愣了愣,他身為将軍之子,眼前這人又瞧着身形清削,怎麼武力貌似在自己之上。
正想提劍再交手一回,卻聞歲歲道:“無塵,把劍放下。”
她語調輕緩,嗆了水後聲音猶有沙啞,竟比往日裡要更酥軟幾分。
趙無塵頭一回覺得自己的字被叫出來原是這樣好聽,仿佛泠泠月色下柔軟蕩漾着的波光,于是他便心甘情願臣服于這道溫柔聲線裡,默默把劍收回鞘中。
伴雪上前緊張道:“殿下這是落了水?壞了壞了,殿下的身子才好沒多久,可不能再染風寒了。”
聞言趙無塵憤憤瞪了眼同樣一身濕透的沈年,“定是此人害的小殿下!”
沈年掃了一眼趙無塵,沒說什麼,河面上的微光朦朦胧胧倒映在他眼睫下,眸底風雨已褪,卻覆了層霜霧。
歲歲:“今夜人多難免出亂子,不怪誰。”
頓了頓,她擰了擰濕巴巴的衣袖,冷不防擰出大片水來,蹙眉道:“這樣子回宮定是不行的,得想個辦法把衣裳烘幹了。”
趙無塵急着想幫上忙:“那殿下便來我府上将衣裳烘幹好了。”話說完才仔細思慮一番,又垂頭為難道:“隻是要委屈殿下從将軍府的後門進去。”
歲歲抿了抿唇,沒拿下主意,倒不是因為要繞後門,隻是怕叫趙将軍趙夫人發現了恐會落人口舌,有損天家顔面。
趙無塵又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這後門是我幼時貪玩偷偷鑿的,這門位置隐秘且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定不會讓旁人發現。”
乍一聽竟像是個狗洞,歲歲仍是沒說話。
見她猶豫不決,沈年蓦然開口:“來沈府吧。”
夜風裡混雜着細細梅香,應是有細雪落在眼睫上,叫歲歲一時瞧不真切沈年的神情,卻恍惚捕捉到他眸光裡的閃爍。
沈年刻意别開臉,輕聲道:“夫子一向在書院歇着,長兄如今定居涼州,很少回來,平日沈府裡也就隻有下人。”
他說完,又忍不住看了歲歲一眼,卻遲遲不見她決定。
周遭靜悄悄的,遠處的人潮亦漸漸散去,隻餘下一片燈火闌珊。
沈年定定盯着歲歲,靜默良久,又道:“你可以對我放心。”
歲歲一怔,指尖顫了顫,迎面而來的微風仿佛化作一杆拂塵,在她心上掃了又掃,似試圖掃亂她一貫的清醒與自持。
趙無塵偷偷瞄向歲歲眼眸,看見她眼下落了滴白雪,像顆淚痣,反着清亮的光,而她望向沈年的眼神亦是那樣清澈澄亮。
他想張唇再說些什麼,歲歲已道:“那便有勞沈公子了。”
言罷,歲歲又向趙無塵緻了謝,兩相作别後便捎上伴雪跟着沈年朝沈府走去。
近處的酒家熄了燈,灑落滿身月。
歲歲随沈年至沈府,才發覺他府上冷清得不像個家,除了管家外就隻有零丁幾個負責掃地的人。
沈年讓伴雪到管家的值院裡候上片刻,自己換了身幹适衣物後便帶着歲歲來到湢室。(注)
屋子簡陋,卻隐有梅香。
沈年默不作聲替歲歲放好水,準備物品,而後退到門口:“我在外面守着,你且放心。”頓了頓,看見她滴水的袖口,又道:“紅爐裡點了炭可以用來烘衣服。”
說罷便退到屋外,将房門合得嚴嚴實實,随後當真坐在階前,一絲不苟地把着風。
不消片刻,雪落了滿身,剛換過的衣服頃刻又變成濕的。
他冷着眉頭,擡首望向天邊月牙,月色清澄,似乎也在望着自己。
困頓間,身前傳來一個聲音。
“休言”。
沈年擡眸,竟是沈夫子回來了。
“在這坐着做什麼,怎不回屋歇息?”沈夫子道。
沈年站起身來,側目看了眼身後緊閉的門,倒不慌亂,思忖片刻道:“我正準備洗沐。”
沈夫子朝湢室看了一眼,又看向沈年身上的白衣,他眯了眯眼,記起白日裡沈年出門時穿的并不是這一身。
卻不點破:“那怎麼還坐着,趕緊去洗了,早些歇下吧。”
沈年點點頭,卻不動身。
沈夫子仍是盯着他,似是要看着他進去才作罷。
沈年:“我這就去洗。”說罷硬着頭皮轉身走進湢室。
歲歲正用完沐,将将換上烘幹過的裡衣。
再要去拿其他衣物時,隻見沈年從門外進來,她一時愣在原地。
房間裡還彌漫着水霧氣,隐隐梅香在鼻息間亂蹿。
那一襲輕薄的藕荷色裡衣曳地,将身形勾勒得曼妙,她發間還在滴着水,滴滴嗒嗒落在衣面上,浸濕了好幾處,幾乎能窺見衣下景緻。
霧色晦晦,分明是深冬時節,屋子裡卻乍開春色如許。
方才在外面同沈夫子扯謊時沒慌,卻在見到歲歲頰上那抹紅暈時,沈年心底湧起一陣兵荒馬亂。
她本就膚白勝雪,此刻頰上卻紅得滴血,像是落在雪地裡的一朵梅。
升騰的霧氣橫亘在二人之間,他深眸中掀起的驚濤駭浪,所幸沒叫歲歲瞧真切。
沈年陡然轉過身,開門出去,雪沫子打在面頰上微微涼,卻絲毫不足以緩解身骨裡的燒灼。
一擡眸,竟見沈夫子還立在原地,言笑晏晏:“怎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