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梅花謝了。”歲歲道。
青山上的薄雪早已化了,園中的梅也過了花期。
經年憾事許多,悔意卻不再有。
歲歲從他身邊掠過,徑自往前院走去。
月色仍是從前空明溫柔的月色,此間微風再不是獵獵刻骨的北風。
江休言垂首凝視着懷中酒壇,清澈酒色照見他微挑的眼角,他眨了眨眼,眸色明亮如初。
翌日。
晏子疏在下學回府時又于半道上遇見王章,他這邊避之不及,那王章早已瞅準了他,走過來拍拍晏子疏的肩膀,歎氣道:“晏先生啊,你可有什麼法子幫幫本官,本官太難了!”
見其不是為說親一事來的,晏子疏才放下心,問:“王大人遇到了什麼難事?”
王大人苦着臉道:“你說這靖國的太子殿下正事不幹,咋就擱我們這地兒耗上了,我這心啊每天就像提在半空中,晃得慌,晏先生您足智多謀,可有什麼法子讓這位殿下速速離開江左趕往京都?”
晏子疏思量片刻道:“殿下繞遠道來江左大抵是有事要辦,你且去問問他,幫他把此事了結了,興許人就走了。”
王章一拍腦門:“你說的對啊!”言罷提腿便往府邸裡跑,跑到半道還不忘回頭對晏子疏喊道:“晏先生,多謝了!日後本官請你來府上品茶小叙!”
聞言,晏子疏拎着書籍垂首匆匆而走,隻裝作沒聽到。
王章按照着晏子疏說的去問,那邊江休言便命人給了他一匹未染過色的織錦,那料子摸起來絲絲滑滑,王章還是頭回見這宮裡頭最大的幾位主子才用得起的織錦,他一時抱着都忘了撒手。
隻是江休言叫他把這織錦送到晏府去,王章不敢怠慢,攜了府裡好幾批人齊齊護送織錦,那場面,說是護送朝廷來的命官也不為過。
隻是這晏府住在個僻靜地兒,徒步走過去着實費勁。
王章将行到一半,遠遠地大道中間有人打馬而來。
馬上那人身穿玄袍,一身的器宇不凡。
王章心下隻想着得護好手中織錦,一時攔了那人去路。
他身後便有同樣駕馬而來的護衛停在王章跟前,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攔四殿下的路,有何居心?”
這一聲“殿下”傳進王章耳裡,雙膝似條件反射般地直直跪了下去,頭上的日頭仿佛在打着旋兒,王章腦子裡是一團漿糊,嘴上磕磕巴巴地道:“下官江、江左知縣王、王章拜見四殿下,下官為靖國太子殿下護送織錦,不慎攔了四殿下的路,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梁歸舟挑了挑眉,念他是無心之過,便道:“起來吧,本王問你,江休言在何處?”
“江……江……江休言?”王章不曉休言名諱,聽梁歸舟直念其名,竟不知指的誰。
梁歸舟身旁護衛提示道:“便是你口中那位太子殿下。”
王章這才反應過來,指着東邊一座府邸,吞吞吐吐道:“在……在那……那邊的……”
梁歸舟皺了皺眉,等不急其把話說完已驅馬朝東邊過去了。
再說王章把織錦送到晏府時,正看見歲歲在院中賞梨。
白梨将人面襯得素淡,微風拂落幾縷梨瓣在她衣間。
歲歲回過首,衣袂飛揚之際漾起淡淡梨香,若是再細尋,可依稀尋見其身間自來的幽靜梅香。
歲歲問:“王大人這次來又是要送什麼?”
王章手一招呵,身後的小厮們立即意會,抱着織錦送進廳堂中。
王章道:“這是靖國太子殿下送來的織錦,晏姑娘這回可莫再推拒了,本官夾在中間着實為難。”
歲歲轉首瞥了眼置于堂中的織錦,道:“便放那吧。”
“得令!”王章如釋重負。
待他走後,歲歲緩緩走進到廳堂中。
素白的織錦擱在桌案上,應是用香囊熏過,猶可聞見布帛間散開的細細梅香。
歲歲伸手撫過案上柔滑的織錦,仿佛湖光山色下一拘溫軟春水流淌于掌心間。
周稽從門前路過,瞧見置于屋内的織錦,忍不住探了個頭進來盯着織錦左看右看,到最後整個人都跌進到堂内來。
周稽:“歲歲殿下,這麼好的布,咋不給它染個色哩?”
歲歲倏然縮回手,她不解江休言贈此物的用意,但聞見周稽這話,又似乎心底晦澀處落了片羽毛下來,揩去此間落塵。
讓她以為自己近乎是明白的。
隔了半晌,歲歲抱起織錦塞到周稽懷中,說:“收起來吧。”
另一廂梁歸舟尋到江休言,自顧自坐在其對側的八仙椅上,道:“你這一路倒是快哉,竟跑到江左遊山玩水來了?”
自當年知曉江休言身份,梁歸舟隻覺被人莫名其妙将了一軍,可擡目時卻又不見執棋之人。
可笑他處處算計,自以為布下萬無一失之局,卻不妨其肆無忌憚在棋局上席卷來去,攪得滿局混沌。
江休言:“不熟路,走岔了。”
梁歸舟眯了眯眼,咽下滿腹猜疑,面上笑道:“也是,都一年多了,記不得路也是自然。恰巧本王自藩地歸反回京,今途經江左,既遇上了,不若你我二人便一同返京。”
江休言拎着桌旁酒壇朝白瓷盞中斟了半杯,幽幽梨花香溢了滿室。
他輕酌一口,随後淡淡看着梁歸舟,卻不語。
清冷目光仿佛是斜風細雨裡裹着一把不長不短的匕首,看不見殺意,卻時時刻刻在梁歸舟身間漫不經心地劃弄着。
他被這樣的目光盯得有些許不适,正要端起藩王的架子說些什麼,外頭護衛匆匆來報。
原是平華帝聞江休言在江左滞留多日,便遣人送了信來。
信中道宮中皇後壽宴将近,盼休言早日赴京共聚佳宴,若四子梁歸舟途經江左,二人便一道歸反。
梁歸舟掃到信的最下頭,但見還有一句:朕頗念子疏文采,勿忘捎上子疏及其家眷一同來京。
其眸光凝固在“子疏”二字,思緒間的堵塞仿佛一瞬間被什麼疏通,他目中閃過幾分清明。
梁歸舟擡眸注視着江休言,殿外一陣梨花簌簌,風卷着淡香竄逃進殿内,揚起對面人雪白的衣擺。
他的模樣與當年青山書院下沈年的身影完完全全重合在一起,似乎這些年,散去的隻是郊野上的暮霭沉沉,消融的隻是遠山間微不足道的皚皚白雪。
而他眸中野風,從未止過。
梁歸舟忽而一笑,笑得像挖掘到驚世珍寶的竊賊,說:“休言,你此來江左,莫不是念着某位故人?”
江休言挑了挑,神色平靜如水:“在大鄢能稱之為故人的,應隻有沈夫子。”
梁歸舟不語,指緣摩挲過信箋上的“子疏”二字,爾後他将此信遞到江休言手中,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背着斜灑進來的微光,竟有一絲陰恻。
平華帝信中消息傳到晏府裡,晏子疏聞之不禁皺起眉頭,手中抱着的書卷被風拂了漫天。
歲歲從亭中行來,拾起散落在院中的書卷,素手輕拍了拍書間微塵。
她道:“不過去京一趟,也并非什麼刀山火海,父親無須擔憂。”
晏子疏眉關緊鎖,道:“怕便怕赴的是場鴻門宴。”
“我尚在宮中時,陛下未曾懷疑過我的身份,父親盡可放心,去了宮裡,話說得少些應不會出什麼岔子。”歲歲寬慰道。
晏子疏點頭不語,心裡頭卻不是說放心盡可放心的。
他從前亦是個豁達不羁的山水遊人,裹着兩袖清風跳脫于塵俗間,隻是亡妻之例在前,而今行事不得不多一份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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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江左又開始落雨,檐上青瓦浮漾着濕濕的流光,蒼穹被雨水沖刷得煞白。
檐下雨絲絮成珠簾,歲歲撐傘踏過門檻,微風掠過她面下薄紗,隻見得一雙杏眼清緻明澈。
晏府前停着三趟馬車,一趟是梁歸舟的,一趟屬江休言,餘下最小的一趟,則是給晏府。
歲歲為免節外生枝,沒喚伴雪、欺春同行,而是捎了周稽。
周稽大大咧咧往那馬車前一站,掀開簾子朝裡頭探了探,随後回頭道:“先生,歲……小姐,這馬車也忒小了,咱仨人坐不下啊。”
晏子疏聞言亦過去看了看,空間狹窄得隻容得下兩人。
下一刻,周稽隻見歲歲與晏子疏目光齊齊朝自己投來,立時苦着臉眼巴巴道:“俺還從來沒去過宮裡,先生,小姐,你們可不能不帶上俺啊。”
正無措之際,從前頭行來一名随侍,停在歲歲與晏子疏跟前作了一揖。
“三位,我們殿下說若是坐不下,可到他的車上去。”
周稽聽罷拍了拍這随侍肩膀,豪邁道:“好兄弟!既然殿下都發話了,那俺就不客氣了。”
那侍衛輕輕拍掉周稽搭在肩上的手,朝歲歲道:“姑娘,這邊請。”
這一幕盡收入梁歸舟眼底,他微揚起唇角。
“這晏家的小姐,竟有幾分故人風貌。”
他這話說得輕淡,似是在與自己低喃,又似是說與身旁的近身護衛聽。
歲歲跟在江休言的随侍身後行步至華色馬車前,将踏上轎凳之際,卻生出幾分遲疑。
細雨打濕她半邊發絲,長睫輕垂,瞧不清眸下神色。
然适時有雙手自簾後身來,挽過她素白的手腕,将其帶入車内。
黛色裙擺拂過幾案上袋袋香囊,其中一隻被掃落在地。
朱紅的線繩悄然松散,落了一地曬幹的梅瓣。
幹癟的花瓣尖打着卷,像是固執地不肯随寒冬斂去。
暗香斟滿馬車,歲歲伸手去拾散落的香囊,指尖卻觸及江休言同時伸來的手。
她蓦地縮了回去,直至看着他将香囊放回幾案上。
江休言:“那匹織錦……”
“我收到了。”歲歲問他:“為何贈一匹不曾染過色的織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