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華帝:“你……”
他皺着鼻,指腹按了按眉心,惺眸中似一瞬精光晃過,滿目清明。平華帝擡眼厲色瞪着梁歸舟,張了張唇,卻好像有一塊堅石抵在喉齒間,生疼得令他說不出話。
案上的燭台就快燃盡了,還在垂死亮着最後一點火光,窗台畔有風來,刮得不留情面。
火滅了。
平華帝喉間湧起一股血腥,血染紅他蒼白的唇角,那最後一點清明也不複存在,蒼眸阖上,他重重倒向塌間,如大廈崩塌。
梁歸舟瞥了一眼江休言,眼底潛藏着輕蔑。
他作悲憫狀緩緩走出大殿,清冷冷站在殿門口,一拂袖,袖風下是散不盡的自傲淩人。
梁歸舟朝守在殿外的徐自辛淡淡吐出一個字:“奏。”
徐自辛躬了躬身,眉目平靜望向千尺殿台下的萬裡長宮,天已沉,月如紗,整座宮殿被籠罩于其中,瞧不真切。
徐自辛清嗓洪聲奏道:“陛下龍體欠安,聖躬違和,即日起暫停早朝,然朝堂不可一日無主,念四殿下梁歸舟賢能智禮,德垂善治,著其暫代朝政,執掌大權。”
梁歸舟微微側目瞥了眼身後大殿,月色掃過烏灰的宮瓦,幾寸清輝漏在梁歸舟的眼睫下,睫毛的倒影像極了扭曲的藤蔓。
而這座大殿,似乎也随着夜色的蔓延,歸于長眠。
梁歸舟回過身,雙手背于身後,昂首走下層層台階。
他将步子踏得格外沉,格外重。這一階又一階,如從前種種隐忍卑屈在他腦中浮現,又在即将邁向下一階時,踩碎踏滅。
行至最後一行台階,梁歸舟偏身靠在雕欄旁,目光平直掃過眼前的片片磚瓦。
徐自辛跟在梁歸舟身後,微微擡目注視着梁歸舟,片刻又移回視線。
梁歸舟的眸太暗了。
徐自辛跟在平華帝身旁多年,最是愛觀察人的眼眸。
人的眼神恰似輕薄宣紙上落下的一滴墨,面部的表情可以如紙頁般遮掩僞裝,可這眼神便是那滴穿透紙張的墨迹,是濃是淡、是輕是淺,如何也掩飾不了。
在徐自辛看來,宮中人的瞳眸最如炬灼灼的應是曾經鳳陽宮裡那位,亮得驚人。可現下眼前的這位,像是一罐棋笥中混滿了交錯的黑子與白子,紛紛亂亂,渾渾濁濁,叫他這位老宮人也猜不明了。
梁歸舟伸出手,手指在雕欄上漫不經心地掃過,于是指腹上沾了一圈灰塵。
梁歸舟輕輕摩挲着指腹間的灰,這些灰塵便從他手中緩緩飄揚至地面。
梁歸舟:“徐公公,這宮裡頭的灰,該掃了。”
言畢,他不再回頭看身後宮殿,負手行過宮道。
徐自辛站在數丈高台下,望着梁歸舟漸行漸暗的背影,應了一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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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甯殿内,歲歲從簾後走出來,注視着在塌間沉眠的平華帝,她行至床側,輕輕掖了掖被角。
江休言從袖中拿出那截面紗,手中動作微有一瞬的停頓,窗外風乍起,一樹春花沙沙作響。
兩人的發皆被吹得些許淩亂,江休言将面紗遞去,淺紗從他手中滑走的一瞬,自歲歲指尖傳來的柔軟與其不期然相撞,歲歲動作亦是一滞,微凝着眼眸注視着江休言。
窗外陣陣簌簌聲停了,便仿佛在更晦澀處有什麼也随着風一起止了。
歲歲倏然回過眸,理了理額間亂發,偏目望向窗棂外錯落于樹枝間的花粒,應是有閑雲來,原本淌于花枝間的月色忽而一暗。
“回吧。”歲歲将面紗輕挽于耳後。
歲歲不問他幾番至福甯殿與平華帝私談的目的,不問今日攤于平華帝面前的那張紙帛上究竟寫的是何物,隻是靜靜行至窗棂畔,替病垂不醒的平華帝關上窗門,撚息香爐裡那盞淡煙,換上平華帝平素最喜聞的那一味香。
她做起這些事來同從前在宮裡時無絲毫差别,仿佛更替的隻是時節、花葉、細雪,而蔓延在她身間清冽灼然的泉溪,仍在靜谧流淌。
江休言退至殿門口,将将要打開門,卻又回過頭:“大鄢的春夜很冷。”他突然寒暄起來。
歲歲忙完,擡起頭與江休言對視着:“遠不及去歲年關時的冬夜。”
她想說的是明華門下的那場夜雪。
縱江休言再不擅這般迂回不直的暗語,也明白歲歲話中此意。
“靖國的春夜不冷,”末了,他猶覺不夠,又補一句:“冬季也是。”
歲歲認真聽着,眼眸卻平靜,像料峭早春中吹不皺的微寒春水。
“我是說,如果你願意,可以來看看靖國的四季。”
歲歲隻是淺淺一笑,她不言語,便已經是回答了。
徑直掠過江休言身側,歲歲打開福甯殿門,又一陣大風刮過,她下意識側過臉,被夜風帶起的發絲在江休言衣前輾轉飄零。
風裡夾着雨絲落在面上,泛起一陣冷,頃刻,細密的絲線化作如瀑雨簾。
唰唰聲斥滿雙耳,好不安甯。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