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說完,回身去房中拿傘。
福甯殿的格局未更改過,加之從前平華帝常喚她來坐,什麼物什放置在什麼位置,她都記得清晰,是以現下找起來也是熟稔得很。
歲歲穿過屏簾,打開格櫃,從内裡拿出繡金雲騰傘,嚴密的金線穿繞在傘身,最尾處的傘柄刻意着人換成黃花梨木,又每日遣人用梨香熏着,是以将從櫃中拿出的那一瞬,清香紛逃而出,像打翻了壇梨花釀。
此乃禦物,用在宮裡穿行着實打眼。
歲歲握着傘柄,目光在殿内掃視着,正思尋還有無其他傘把可替代時,卻覺手裡的傘柄在輕輕轉動着。
傘身掉落在地,江休言聞聲也跟了進來。
隻見那傘柄呈空心狀,随着傘身脫離,從裡頭帶出一截箋紙。
歲歲抽出箋紙,慢慢将卷折的紙頁打開,紙張上寫着四個字:羅壁棋盤。
這是平華帝的字迹,紙上墨迹越到後頭越淺,想來彼時他執筆時已是病深無力,單單寫下這四個字都算夠嗆。
歲歲疊好箋紙,行至弈台前,觀察着這張羅壁棋盤上的殘局。
白子與黑子競相環繞,呈反複輪回之勢,兩子幹戈之外,另有一環小局殺意叢生,隻待破鋒入棋中大局。
若是旁人接下此局,便多落子于此小局處,銜上這柄隐晦精心的利劍,直刺中心大局。
然這盤棋應是平華帝刻意為歲歲而設,似乎是想告知其如今朝中形勢,又似隐隐指向一條霧色混茫的小路。
他希望她,能替他走下去。
這條路,本不該由她而走,可時值此關,竟隻有她走得。
歲歲執子落向大小局之外一處小劫之上,這處劫本當随着其他二局之設所廢,但吃下其中一子,化劫為夷後場上局勢即刻從肅殺之氣轉為綿裡藏針之勢,看似和風細雨、綿柔圓滑,實則暗裡潛藏了數不盡的硬骨。
這樣的棋風,分明就是她一貫持之的處世之态。
平華帝實在太了解她了,料定她一定會将棋子擇落于此。随着白子落定,棋盤“咯吱”一聲響動,羅壁棋盤下隐現出一層暗格。
歲歲拖動暗格,裡頭落下一枚金印來。
金印初握在手裡,歲歲便知此印用料不凡,細滑堅韌,折映金光,上頭的雕琢更是繁瑣至極,祥雲與瑞龍縱向交錯,龍雲飛騰間彙成“平華”二字。
這是平華帝的私印,平華元年,陛下命工部造此印,拟例後世傳位皆授此印,才算正統。
如若碰上龍體垂危又未拟新君,也正是今時今日這般情形,執此印者可攝政。
看到這裡,歲歲也已明了。
傘柄中的箋紙本就是平華帝寫給歲歲的,這幅殘局也是為她所擺,手中的這枚金印更是留給她的,還有那條霧色晦晦日月不明的前路,也是引給她的。
平華帝早已算到了今日的宮變,算到了他大抵能撐多長時間,甚至連今日的氣象他都算了個大概,他将一切有可能的變數都算于其中,才敢召秦似愁送歲歲來福甯殿。
歲歲緊緊握住金印,将其謹慎藏于袖中。
回過身,江休言已将傘柄和傘身接回,歲歲望着他,彼此心領神會,将禦傘放回原處,另尋了一把傘來。
此傘亦是華貴非常,但比之禦傘也算得低調幾分,二人緘默着執傘出殿。
今日宮變,逢大雨。守宮的宮人們寥寥無幾,福甯殿外更是無人值守。
又或者,歲歲猜測:平華帝為使她二人離殿時通行無阻,已于昨日便将諸多細枝末節處理妥當。
大雨像霧,層樓盡墜霧霭中。
這一行宮道曲折回彎,宮燈如晦,素裙白衣若兩葉孤舟飄搖于斜斜雨絲中,身骨裡卻仿佛有雨霧灌不滅的明火。
江休言側目看着那雙清緻眉眼,眉眼在晦暗的雨霧中折射出一線清亮,像雪光,雪光中有鋒利的刃尖。
雨點子一滴接一滴打落在肩頭,浸了水的薄裳貼在膚上,像柄鋒刀一下一下撩撥着肌理。歲歲挽了挽眉間濕發,餘光瞥見頭頂傘檐朝自己肩頭傾來。
歲歲轉眸看向江休言,但見他身間白衣乍開一圈又一圈雨漬,應是冰寒刺骨,他卻隻淡淡一挑眉,便仿佛有更恣意灑脫的野風在其眉宇間吹揚。
江休言:“我不居宮中。”
禮部早先為江休言在宮中安置了寝殿,當意識到歲歲似是正朝着這寝殿的方向而行時,江休言出言提醒道。
歲歲收了步子,擡目看着江休言,目中微惑。
江休言釋道:“這段時間我一直憩于青山書院。”
有風來,裹着濕漉漉的雨珠停駐于他鼻尖,微雨中攜着身前人衣間梅香。
江休言邀問:“你可願與我同道?”
歲歲低眸凝着石闆上漣漪,她唇齒間有一瞬的猶豫。
傘骨下雨絲如線,歲歲眉目半掩于傘下,朦朦胧胧,望不穿神色。
她輕輕踮腳踩在漣漪蕩開的中心處,腳畔漾開的水波紋像她此刻迂回的心事,又像動蕩不安的時局。
她複一思量,似終于編織好周密的回答,才道:“也好,算來多時未見沈夫子,現下去訪,他應會欣喜罷?”
江休言眨了眨眼,便順着歲歲話語當真去猜夫子心情,想了半刻,才道:“我不知夫子心思。”
他執傘的手懸于歲歲肩頭,在清泠雨聲中又緩緩帶出一句:“可我會欣喜。”
……
至青山書院檐下,歲歲收了傘,卸下面紗,輕拭着發間雨珠。江休言從内堂換過衣裳出來,便與歲歲往後院行去。
待至後院中,雨勢稍緩,院前數十步遠處有一八角亭,亭中沈夫子正與一人執子對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