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钴色長衫,背對歲歲和江休言而坐,雖不見樣貌,但觀其翻袖落子間自有一派風雅文韻,想來不俗。
沈夫子擡眉思量之際瞥見歲歲與江休言正于檐下靜立,他眉目間并無訝異,身後淬着雨霧的青山在他怡然自得的眉宇之下也顯靜谧。
“休言,歲歲,你二人來幫我看看下一步棋該如何走?”沈夫子盯着棋盤悠悠道。
江休言與歲歲穿過回廊,步入亭中。
那钴色長衫的男子亦适時起身面向二人,右手中執了把長扇,左手合于扇前,輕輕一揖:“沈兄……啊不,休言殿下,歲歲殿下,久違了。”
“長語?”歲歲微微一愣,不禁問道:“你何時上的京?”說着,歲歲視線又移向沈夫子,接問:“此前竟不知夫子與長語也有往來。”
蘇長語放下手中扇,複坐于棋盤前,無聲笑了笑,看着沈夫子,待他解釋。
沈知安擡手示意二人先坐,再道:“年前江左一行,于那範畢案中,老夫便看重長語文采,有意為他引薦,彼時陛下頒了文書要破格用作知事……”
“隻是我玩性未收,當年不願踏這仕途。”蘇長語續道。
沈知安捏着棋在盤上垂了袖又颦颦收回手,竟有進退兩難之意,“也是陛下惜才,便又在那文書後添了一筆,若三年内長語有意入仕,憑文書上京即可。”
蘇長語搖扇端詳着夫子眉梢,觀其遲遲不落子,兩眉擰似迂折的繡線,蘇長語見狀不由得嘴角泛起笑,俨然是得勝之姿。
“而今聞禁中不安,長語承蒙陛下與夫子愛重,便鬥膽上京,想我這一身淺才短學也不知有否可用之處。”
他雖是這麼說,搖扇的手卻并不謙卑,眸底流淌着的意氣宛若飛流直下的泉瀑。
沈知安背往椅上一靠,索性棄了手中棋子,爽朗笑道:“好一個淺才短學,竟生生将我逼到這般途地,老夫甘拜下風。”
蘇長語拱手道:“夫子承讓了。”
歲歲聞言掃了一眼盤上殘局,夫子棋風老練,數年來鮮有敗績,蘇長語卻是初生無畏之風,任江河山川悍然巍巍,他一貫輕搖折扇,波瀾不驚。
歲歲眼眸流轉,思量道:“今日日沉時,陛下不豫,梁歸舟暫執政,時下群臣各懷心思,不知長語上京領了何職?”
蘇長語:“今日申時在下攜文書上訪吏部,那吏部主事見是陛下的禦筆文書,不敢妄自任用,便要在下于明日上訪李相後再作商議。”
歲歲蹙了蹙眉:“這于理不合。”
蘇長語慣來随性,遊于江野,是以不解宮中儀制。
聞歲歲此言,他放下手中扇,問道:“歲歲殿下,這其中可是有什麼問題?”
歲歲微抿着唇,清雨斜斜飄入亭中,本該是微涼的,可她袖間的私印卻把神思捂得滾燙。
江休言替其解釋道:“吏部掌管官員部署,那小小主事既拿不定主意,合該将你那份文書上呈于吏部尚書,然他按下不表,卻将此事推于李相,俨然是……”
他說着,執起棋盤中一顆棋子,輕輕扔回棋簍之中。
“俨然是整個吏部已被架空了。”
歲歲:“不止,吏部乃六部之首,如今卻連自己職能之内的事務都攬不下,想來梁歸舟正着手在肅清朝中勢力。”
蘇長語輕歎一聲:“禁中竟已紛亂到這個地步了麼。”
歲歲垂下眸子,眉宇間隐有愁雲。
沈夫子望着棋局思量少許,旋即緩緩站起身來,負手望向亭外青山。
“歲歲。”他喚道:“我想我是老了,總看不清青山上的枝桠,你呢?”
蘇長語聽及此,亦朝青山上看去,隔着碎玉般的雨簾,他眯了眯眼:“夫子,是這山太遠了,莫說此刻落着雨,縱是換做晴日,也是看不清的。”
蘇長語灑脫明淨,自然見山是山,可歲歲卻能看透夫子眼底的那座山。
沈夫子深孚衆望,淡泊名利,曾屢次拒了平華帝入朝為官之請,一生當個清閑先生便足矣。
所以他和蘇長語是一樣的,離那座深宮太遠了,宮廷之上坐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們看不清,也無需看清,總之,隻管遮蔽眼前的風雨就夠了。
可歲歲曾是宮中人,她太明白這青山上每一節枝桠的生長會有何影響。
蒼樹下的土地隻知天空時陰時晴,卻不知頭頂那顆巨樹上的枝木盤根錯節缭亂生長時,也會在地上投下陰霾。
天色/欲晚,沈知安回過頭看了看歲歲,隻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便提起案邊的傘,告乏離去,蘇長語亦不久留,步随其後。
歲歲盯着沈夫子離去的背影,失神良久,當一滴清雨落于她眼下時,方才回過神來。
歲歲起身行至亭檐下,三兩雨點打濕她的眼睫,在幽微的燈火裡泛着光,像皎潔的霜雪,而她眸光熠熠,清亮又熾熱得仿佛在烈酒裡滌過。
而她分明聞到了酒味,回頭看,竟不知江休言從哪裡抱了壇酒來。
他站在她身畔,信手揩去唇下酒液,喉結翻滾,眼底是不停歇的野風。
哪裡像儲君,分明還是纨绔。
這一刻,仿佛回到了行宮下的那場煙雨,那許泛舟賞雨的雅趣。
歲歲忽而道:“雨一直不停便好了。”
便能一直停留在某一刻。
雨濕氣裡混雜着酒味,烈酒入喉,在胃裡滾了一遭,竟又升騰至胸膛,在那裡翻起滿江的滾燙。
江休言酒量本是極好,此刻卻有種莫名的微醺。
畢竟,他也這般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