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喚了一聲“皇兄”,誦詩聲戛然而止,裡頭的人卻不作答。
待歲歲走入屋内,才驚覺内堂竟無落腳之處。
整個主院的地面被一張張書頁填滿,書頁上的詩文如有聲般一句接一句喧鬧地蹦進眼簾,在所有書頁包圍着的正中央,梁與述躺在一把卧椅上,以書蓋臉,身姿倦懶,狀似假寐。
歲歲彎腰拾起腳下一頁紙,聞見紙張的翻折聲,卧椅上的人騰地站了起來,如大夢初醒。
記憶裡模糊不清的模樣在眼前具象起來,甚至于湧起一股面善之感,待再細看些,歲歲微微一怔,驚異于梁與述的打扮。
他的頭發不是用發冠盤起的,竟是以一支箭羽穿過發絲固定着發髻。
沒有靶心的箭就像失了槳的舟,隻能直愣愣地刺着空氣裡一片虛無,無措得找不到方向,像那年秋獵他失手射出的那支箭一樣無措,此刻又回旋于此。
梁與述突然開口:“妹妹。”
歲歲微詫,他竟還記得自己,且不似旁人隻喚她封号“元暮”那般疏離。
随後歲歲便發現他說話很慢,一字一停頓,顯得尤為呆滞,像剛習語的幼兒。
梁與述:“你手裡握着的,是道嗎?”
歲歲咂摸了會兒,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手裡這頁紙。
她低頭去看,将紙上的詩文輕聲念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梁與述聽罷從地上撿起方才蓋在自己臉上又因起身而掉落的書冊,他捧書的動作格外謹慎,宛若捧着一顆珍貴且易碎的水玉;緊接着梁與述開始飛快地翻閱書頁,似乎在找尋着哪一篇詩文。
片刻功夫後,他停了下來,卻并不看停格着的這篇詩,而是擡眸盯向屋外,鼻子皺了皺,轉而信手丢下手裡的書冊,渾沒了上一刻對這書冊的珍視,捏着鼻子小跑出廳堂。
歲歲一時莫名,将手中的詩頁輕疊成小方狀塞入袖中,提步跟上梁與述。
春時日盛,午後的日光把滿園的翠碧映得通透,連紮人的荊棘尖兒也貌似淬着光珠,炙曬之下,幾乎能聞見青草的焦翠味,然而不對,焦味兒似乎越來越濃,歲歲環顧,才覺東院的廚院上不知何時升起騰騰青煙。
苑裡頭連個打雜的人手也沒有,凡事都得梁與述親力親為,他提了桶水走進廚院,便尋得是爐子裡的水燒幹所緻,竈台下火勢洶洶,張牙舞爪地像要燒了整座腰台。
梁與述抱着桶往竈台上一潑,蹿起的黑煙狡猾地一個勁兒往鼻腔裡鑽,他嗆得幹咳起來,胡亂用手撥開眼前的煙絲,抓起一旁的掃帚朝竈台裡拍打幾番,至竈火撲滅,才得空抹了一把頰上的熱汗,頰側不期然留下道黑印,狀似在炭柴裡滾過一圈般狼狽。
歲歲向他遞去一疊沾了水的布巾,梁與述道了句“謝謝”,便接過布巾擦拭起腰台上的灰屑。
“诶——”歲歲止道,她分明是要他擦擦臉上污漬的,可觀梁與述這無心形容的作态,倒也作罷。
他擦拭腰台時亦是細緻不苟,若有藏匿于縫隙間的小屑木,也勢要消淨不可。
壁上的窗格外斜斜灑下來一束光柱,正落在梁與述的眸間,歲歲才發現他的眸色是很純粹的黑,不免令人聯想到江左落雨時樓閣上濕潤浮光的琉璃黑瓦,也是這般潤澈甯靜。
但梁與述眼底的靜到底是不同于江左煙波的,當他坐落于萬千書卷間默然審度世事時,便平靜得仿佛化為了一尊雕像。
而光影輕拂其半側面頰,平添半面赤金色,歲歲終于知道起初心底那股莫名的面善感究竟從何而來,他分明就像是曾經翻閱過的佛冊子裡走出來的佛陀畫像。
世間神佛,究竟是在普度衆生,還是衆生度化了神。
廚院外忽然傳來的腳步聲将歲歲從思緒中抽離,聞聲矯健有力,規律齊整,正待歲歲猜測是何人之際,一名金吾衛已跪在門口。
“殿下,四殿下将靖太子請去了永延殿,恕屬下無能,未能探明殿内狀況,若靖太子有危,可否要屬下帶人暗護靖太子回國?”
若說此前歲歲尚還疑心自己是否猜錯了布局人,這名金吾衛的一番禀告終于确立她心中設想。
梁與述停下手裡動作,朝門口看了一眼,爾後步至水台前,搓拭手裡的布巾。
“扣靖太子是梁歸舟的意願,靖太子明知有危仍赴鴻宴,這也是靖太子的意願。”
布巾洗好,他擰淨餘水,将其晾曬在橫竿上,平緩道:“言尉,我們還是莫要幹預他人作為。”
縱是與下屬言談,梁與述的語速也是極慢的,不施威壓,形同閑談。
那叫言尉的金吾衛拱手稱“是”,又交代了些瑣事後便告退。
梁與述的手上還滴着水,落地時像一串串玉珠。他左右張望片刻,走到腰台前灰屑還未來得及清理的那一側,借指腹水痕在灰燼裡寫下一個“道”字。
梁與述:“妹妹,你來此尋我的意願又是什麼?”
他微垂着雙目,落完最後一筆撇捺,靜立于那一方天地中,指尖的“道”便意象為芸芸萬象,供其禅定觀心。
而方才那一問,問的分明是歲歲尋的道,又是什麼?
……
永延殿。
玉燭台上火光搖曳,仿佛恣意吞吐信子的毒蛇,而珠簾映火,照見席中撫琴的伶人,琴聲铮铮,激越如塞北呼嘯的寒風,風裡勢必裹着最粗糙的沙礫與最破碎的旌旗。
伶人指下每一聲弦動,杯中酒同時漾開微弱的波紋,在層層疊疊的漣漪之間,映徹江休言一雙清冽眉眼,渾濁的酒液在他眼底默然流淌,宛如潮起前最後一抹平靜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