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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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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外,徐自辛拈着蘭花指輕掩口鼻,手裡的拂塵撣了撣,撣落自永延殿上空飛揚而來的煙塵。

“殿下,這裡煙霧大,何不回?”

梁歸舟站在徐自辛身前,衣上的酒漬仍在,彰示着他彼時并未去後殿更衣。

在一月前,梁歸舟便着人更替殿中木柱,暗改屋架結構,最後隻需動梁頂那塊橫木便可牽一發而動全身,緻大廈傾塌。

他想自己此刻應有大獲全勝的欣喜才是,卻不知為何目光遲遲不能移開這座頹危将傾的殿宇。

在宮人絕望而嘶啞的呼喊聲、火星子幽然炸開的爆裂聲裡,他的耳畔始終回蕩的是那一句“去雨願擁立四哥。”

幼年共讀的場景仿佛還曆曆在目,小去雨捧着書經問梁歸舟:“四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這句是何意?”

他耐心替其解惑:“為政者惟有以德治之,才能像天上的北星一般,安然處在自己的位置上,受衆星擁繞。”

梁去雨便崇拜地鼓起掌來:“四哥這樣厲害,總是比我聰明,這些不懂的我從不敢去問先生,怕他責備我。”

梁歸舟笑說:“你怎這般膽小?罷了,以後若有不懂,來問你四哥便是。”

是啊,他這樣膽小内斂,怯懦到連有疑惑都不敢求問先生,所以從一開始,自己就将他當成了棄子。

梁歸舟背過身,阖上了眼眸。

可縱是他不去看,腦中仍像千團白絮揉皺,墜滿亂麻與孑孓,在腦海裡翻天覆地,嗡嗡作響。

殘陽将天幕割裂,暮色裡落日映滿地昏黃,隐隐約約照見他心底的戈壁,照見戈壁上無聲碎裂的微小縫隙,漏入一寸熱忱的餘晖。

他陡然拔腿狂奔向宮殿,幾乎像一隻振翅的雁,用盡生平全力沖入殿中。

梁去雨瑟縮于木堆中一隅,想自己此番是必死無疑了,卻在漫天火光中,望見梁歸舟撥開濃煙朝他奔來。

仿佛孤島外的無邊荒海上,終于有一葉孤舟逆着風駛來。

梁去雨的眸光漸漸亮起,心底枯竭的希望被重新點燃,大聲呼喚:“四哥!”

而轉瞬間他又蹙起眉梢,朝更深處躲去。

“四哥,你别管我了,你快跑。”

梁歸舟置若未聞,頂着濃煙走上前,連人帶衣一股腦兒将梁去雨拎起來,背後烈火如急浪湧來,他抓着梁去雨的手臂快步往外逃。

未料頂上還有梁木在墜落,梁歸舟餘光瞥見時,他下意識推開梁去雨,自己再想擡步欲奔時,已是來不及躲避了,整段木塊直直砸向大腿。

梁歸舟跪倒在地,痛得倒吸一口涼氣,額上的汗已不能分辨是火焰烤出的熱汗,還是因腿上斷骨的疼痛冒出的冷汗。

梁去雨急忙去扶梁歸舟,分明自己瘦削得像一顆病柳,卻還要咬緊牙關攙扶着梁歸舟逃離。

火光沖破了雲霞,似乎連黃昏裡的風都較以往鋒利。漫天皆是烈焰過後的灰燼,無邊無際地恣意飛揚,如一場酣暢的雨。

……

沈府。

“所幸隻是擦傷了背骨……”

“多謝大夫。”

“沒有什麼大礙,隻需……”

斷斷續續的對話聲傳入耳中,江休言眉關微鎖,脖後不知覺漫了一層薄汗,浸濕枕衾。

他下意識攥緊懷中的帕子,以為濃煙與災火還在蔓延,可鼻息間卻不是嗆人的煙味了。

所聞到的分明是月色下青山尖的細雪,與山風共溫軟。

他恍惚顫了顫睫,睜了兩回才終于将沉重眼皮睜開,便見案前歲歲輕握香箸,燃點熏香。

聽見卧榻上有聲,歲歲回過頭去,見江休言已坐了起來。

“大夫叮囑了,不宜下床走動,需先靜卧幾日。”

歲歲說時語句極淡,像不願任何人感知到她那時奔向永延殿的急切。

江休言便依聲半靠在塌間,遲疑了很久,問:“我囑咐過夫子,叫你不必因我涉險,你怎還來?”

歲歲放下手裡的香箸,話語略急:“若我當真不來,你當如何?”

她有些責備,有些惱,但還是将這些情緒壓下,以一貫的從容自持之态處之,于是放慢了語速,說:“去年行宮下,你說與我共赴一場雨。”

“卻是不做數了?”

江休言一愣,那時快意灑脫,連冬風都要為他壇中酒作歌,便毫無忌憚迎風披雪,便與她訂杯盞之約,世間的風雨都敵不過一場宿醉。

彼時他不解歲歲何故苦收棱角,如蠶般将自己縛入繭中,萬事調和折中。如今他解了,歸國後,他也見過太多詭術與欺詐,也迷惘到險些失其道。

幸而明月亘古,長風未歇,那些自我與傲骨一直頑固地挺立着。

我與我周旋久,甯作我。

“與你說過的話,從未有變。”江休言頓默片刻,再道:“我也亦然。 ”

自江左重逢,再到京都種種,若說不曾覺察到歲歲刻意的疏遠,自是假的。

他怎會不明白,她曾經幾番的剖白心迹,隻換取一片隐瞞與不辭而别,她心有疏離,也是自然。

所以,縱使這些誤會和龃龉化作千重山阻隔在其間,他也甘做愚公移山。

歲歲一時忘了拿起羽塵清掃爐邊香灰,隻覺愕然。

自己不是沒有疑慮過,從沈年到江休言,從書院纨绔到一國儲君,他當真還能道心如一,不負長燈,固守身體裡的白雪與烈骨麼?

但江左再會以後,她便知道他絕非随波逐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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