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燭雖無能,尚背靠林家,榮華富貴,多少同百裡椿共享;偏偏婚後不久,林家起了火,屋院俱毀,林燭雙腿殘廢,其父母亦死于非命,而百裡椿因急于救火,燒傷了雙手。
聖上顧惜同皇後的年少之情,誓要找出真兇,給林家一個交代。
把林府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每個人都查了一遍,查着查着就查到了林家軍的領隊身上。
這位領隊也是個奇人,日日守着林家宅邸,人人見了都得誇一句盡職盡責,偏偏那日夜裡不在,麾下士兵無其命令,不敢妄自行事,且無其指揮,亂成了一鍋粥。
問他緣由,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半天憋出一句“出去見朋友”。
官家厲聲問他,見的哪個朋友,他又陷入沉默。
等到受刑受不住了,才哭着說是發小約他見面送禮,發小原是霍家軍中一員,如今是個逃兵,也算半個罪人,解釋說方才是憂心友人安危,才不願透露。
可獄吏搜身之時,卻從他身上搜出了天機門的信物。
天機門,掌控西南一角,就這麼個小小的地方,國人稱其民粗鄙,風俗未開,皆譏諷之,可大甯打了十幾年也沒打下來。
别說是打,連其所在的菩提山都未曾進過,故而所得消息極少。
唯一可以肯定的,其一是其門徽——那是一條纏繞在荊棘上的長蛇,擁着一輪太陽,左眼被尖刺貫穿,右眼若一顆凝固的血珠,望日懷想,目似貪慕,形如蠶食。
大甯的士兵與天機門在山下交戰之時,倒下前最後一眼看見的便是石門上吐信子的黑蛇,高高在上地睥睨地上厮殺同類的人們。
其二為蠱,西南瘴氣叢生,多蟲蛇,大甯士兵難以忍受其環境,亦是屢敗之因,然當地生民善養之,尊其為神,養蠱煉毒極為尋常,技高者,因常年浸染而可耐毒,反其道而行之,接蠱為藥引,以毒攻毒。
傳聞天機門的門主便是如此:以身為蠱,煉就天下至毒;以毒為醫,尋求長生之法。
過去霍家的士兵成了天機門的俘虜,還勾結上了林家軍的領隊,其中玄秘不免引人遐想。
而在火燼裡,亦發現了蠱蟲的殘體。
不論林家的火是誰放的,這位領隊都難逃一死。
兇手這一欄倒是稀裡糊塗填了個名字,又有何用。
林燭偏偏沒死成,可在大火之後失去了生育能力,行動也頗為不便,且性情愈發暴躁,常常口無遮攔,或是命人對着奴仆拳打腳踢,在林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遠不如從前。
可憐百裡椿餘生都要照顧這麼一位注定成不了大事的殘疾兒。
而她自己呢,她倒是無愧長安第一貴女的名号,端的是賢妻的典範,日夜喂林燭喝藥吃食,教他讀書寫字,照顧的那叫一個細心;面對旁人亦是落落大方,自然得體,未曾表露過絲毫的埋怨與不滿。
百裡樾常常問她苦不苦,累不累。
她隻柔聲道了句:“不過都是命。”
她的名聲本就不錯,未出閣時,常在街邊給貧民施粥,此事過後,算是成了真正的聖人。
倒也有人覺得她不過是虛僞作勢,或是痛批她一個弱女子要何才華,或是諷她攀附林家,将來指不定奪了林家的權。
後來這些人一一被林燭罵了回去。
這些年來,林燭變了不少,如今再見,百裡樾已然看不出他當年的模樣。
夫妻二人如膠似漆,情比金堅,共操家事,還算過的安穩。
細細想來,若是這般女子都入不了他的心,那他約莫也是個天生的瞎子。
再後來,百裡椿不計前嫌,為治好林燭的腿傷,親身帶他前往天機門。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傳聞天機門出了一位神醫,隻要腦袋沒掉,什麼病症都能治好。
金銀财寶不計其數,名貴的藥草也帶了不少,她在菩提山的山腳下跪了一天一夜,懇請門主見她一面,仍被拒之門外。
她不走,門主便讓門中人下山給她幾鞭子,再把她趕出去,可惜沒落到她頭上,硬生生被白芷接住。
這位力大無比的侍女背起她嬌弱的主人,面上布着紅紫的鞭痕,提刀屏退衆人,帶她離開。
過往,人們還說天機門不過是立場不同,仍未泯滅人性,經此一事,成了大甯百姓的眼中釘、心中恨。
那位傳聞中的神醫,也成了如今人們口中的鬼醫。
百裡樾常常感到愧疚,不止是痛恨過去無能為力的自己,亦痛恨姐姐太過仁愛,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受了無數不該受的苦。
就拿請醫一事來說,她沒有軍隊,沒有權力,卻妄圖相信素不相識之人可笑的良心。
他都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好。
若是說的話重了些,姐姐面上鎮定自如,回了屋指不定要哭上一宿。
百裡樾深深歎了口氣。
“阿姐,我今年,大約回不了家了。”
“是哪裡又要打仗了嗎?”
“嗯,朝廷命我收複西南。”
百裡椿“嗯”了一聲,手指蜷着,在紗衣中無意識地摩挲。
“阿姐......你知道的,我總怕旁人欺負你。”百裡樾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言;“進屋說。”
落日緩緩下沉,像是擁抱廣闊的大地。
殘陽圈住一黑一白兩道并行的人影,直到他們走入昏暗的屋中。
白芷識趣地守在門外,目光深沉。